乾清宫。
朱载坖嘴上起泡,脸上起泡,脑门儿也起泡,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一边,高拱欲言又止数次,终是忍不住说:
“殿下,您可不能露怯啊。”
“孤露怯了吗?”
“……有一点。”高拱讪然点头,劝道,“按时间推算,皇上也快回来了,再坚持坚持,可不能前功尽弃。”
“唉,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真的是……度日如年啊。”朱载坖颓然道,“做太子都这么难了,要是做……”
“殿下慎言。”高拱打断道,“您是国之储君,切不可生出如此念头。”
朱载坖苦笑道:“孤连父皇离京之事都与先生说了,还不能与先生说两句交心话了?又无旁人,顾忌个什么劲儿……”
高拱讪然称是。
可堂堂储君如此颓丧,高拱不愿看到,恐说多了,真就生厌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
“殿下,皇上离京之事,其实并不算绝对机密,内阁徐大学士早就起疑了,估计这会儿,就连六部尚书们也都有了预感,只是碍于没有实际证据罢了,直白点说,大家都在演戏,这种时候,殿下你更要尽职尽责地配合演下去。”
高拱正色道:“这何尝不是皇上对殿下的考验,这么久都熬过来了,就……再坚持坚持吧。”
顿了顿,“恕臣冒犯,殿下方才之语实不宜说,哪怕对臣。”
朱载坖自然明白高拱是为了他好,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道:
“父皇具体还有多久回来,尚是个未知数,内阁六部也起了疑心,先生可有高见?”
高拱沉吟了下,道:“殿下不若去一趟大高玄殿,干脆住上一宿,对外就说是侍奉父皇。”
“如此可能打消阁部的疑心?”
“不能!”高拱干笑道,“可至少明面上更合乎情理,殿下您当明白,许多时候许多事,相互演戏都很有必要,您若是不演,下面人如何配合?阁部纵然笃定皇上不在京,也万不敢说出来,且还要压着下面的御史、都给事中等言官弹劾皇上,你总得给他们一个台阶吧?”
“皇上不在京的消息一旦传来,朝局立时就会乱起来,这一点,六部九卿明白,同样不想让下面人知晓,不然,等皇上回来,必然问罪。”
高拱说道,“其实殿下没必要急,实际上,阁部一直站在您这边,也只能站在您这边,不会给您上眼药。”
朱载坖微微颔首,叹道:“孤也不全是忧虑父皇不在京之事会曝光,还有这国事……如此大明,孤怎不诚惶诚恐?”
高拱深深一揖,由衷道:“殿下如此作想,说明殿下心系大明社稷、万民苍生。”
朱载坖却是苦笑:“仅有这个心可不够,还要有能力才是,孤……乍然接下如此重担,一时难以负担啊。”
“君忧则臣辱,劳殿下如此,是臣等的不是。”高拱汗颜,继而安慰,“上储君贤明,下有干臣,虽皇上不临朝,亦无大碍,殿下莫太过给自己压力,其实……您越是怵它,它越是可怕,真要直面它,也就还好。”
朱载坖怔了怔,哑然失笑。
“这么说,是孤禁不起风吹浪打了?”
高拱一凛,忙俯身下拜,“臣不敢。”
“哎?先生不必如此,孤非是指责先生,快快请起。”朱载坖深吸一口气,振衣而起,“好,孤这就去大高玄殿。”
“殿下英明。”
朱载坖只是笑了笑,道:“父皇对张居正有些意见,不过,这个张居正确是个人才,待父皇回京,孤会找寻机会与他说情。”
高拱刚起身,忙又一揖,认真道:“臣推举张居正,全无私心,只是为国荐才。”
“先生的人品孤是相信的。”朱载坖颔首,接着,又道,“父皇识人之明,非我能及,孤劝你还是提防一下张居正。”
高拱愕然。
“张居正虽没出卖徐阶,可终是损了徐阶利益,今时对徐阶如此,未来对你亦能如此。”朱载坖说道,“父皇有句话,孤时刻牢记,权力岂可予人?莫高估了张居正的人品。”
高拱微微点头,拱手道:“谢殿下指点。”
朱载坖哂然一笑,扬声道:“来人,备驾。”
……
子夜。
“醒醒,快醒醒……”李青连喊带晃,最后甩了两巴掌,才总算叫醒了黄锦。
“天亮了吗?”黄锦迷瞪着小眼睛,脑袋一歪一歪。
朱厚熜骂道:“亮什么亮,回大高玄殿了,快点儿。”
黄锦揉了揉眼,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忙强忍着困意,往身上套衣服……
大高玄殿,正殿寝殿。
朱载坖手握道家经典,睡的很香,只是眉头一直皱着,似是有些事。
朱厚熜坐在床边,抬手轻抚他眉心,却是刚一舒展,又皱上了。
不由又是心疼,又是苦涩。
这个儿子……扛不住事啊。
朱厚熜暗暗一叹,朝黄锦道:“去,叫沈炼来。”
“是。”黄锦瞪了瞪小眼睛,忙不迭去了。
不多时,沈炼随黄锦而来,见皇帝和永青侯真回来了,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忙俯身行礼:“臣……”
“嘘!”
沈炼一怔,随即瞥见太子正在熟睡,连忙收了声。
“小点声,平身吧。”
“是,谢皇上。”
“朕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人来过大高玄殿?”
“回皇上,都察院御史、六部给事中等言官来过数次,不过都被臣挡在外面了,并不曾真正进来。”
朱厚熜微微颔首,道:“这么说,除了内阁六部,并无人生疑了?”
沈炼大感诧异,道:“阁部的大人也不知皇上离京之事。”
“呵呵……”朱厚熜没在此事上多说,只是道,“自明日起,就不要守在这里了,接下来,朕会临朝。”
“是,皇上圣明。”沈炼喜形于色。
朱厚熜打趣道:“这么说,朕之前不临朝,就不圣明了?”
沈炼一僵,悻悻低下头。
见状,朱厚熜不禁失笑:“好啊,好……”
沈炼以头抢地,郑重道:“臣斗胆谏言,皇上不宜沉迷玄修,更不宜痴迷享乐!”
“呵呵,怎么,以为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故临被治罪前英雄一把?”
沈炼闷闷道:“臣冒犯天颜,罪无可恕。”
朱厚熜轻轻笑了,“国有诤臣,国之大幸,起来吧,朕不至于听不进去忠言。”
沈炼怔了怔,缓缓起身。
朱厚熜说道:“你本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正统科甲出身,曾任知县,只是秉性太过耿直,险些遭祸,幸逢李青解了你一时之难,举荐你做锦衣卫,又逢陆炳赏识,这才有今日……”
“不过,你这个锦衣卫属实分不清自己的定位了,也罢,既如此,那朕也只好遂了你的意。”
沈炼恭敬听着。
朱厚熜话锋一转,道:“锦衣卫不适合你,你还是做文官吧,不过你这性格,也不是做京官的料子,去江南做官可愿?”
沈炼呆了呆,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以为朕在寻你开心?”
“臣不敢!”沈炼忙恭敬道,“臣愿意,敢问皇上,臣……任职何地、任何官职?”
“暂且不急,等朕旨意便是。”朱厚熜伸了个懒腰,“总之不会太久便是了。”
“是!”
朱厚熜挥了挥手。
沈炼又是一礼,直起腰,又朝李青颔首示意,这才退了出去。
“如此安排,如何?”
“极好。”李青颔首,“有锦衣卫这个履历,以及和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密关系,沈炼行事自会方便许多。”
谈话声不大,不过睡眠浅的朱载坖还是被影响到了。
朱载坖缓缓睁开眼,见到父皇和永青侯,以及胖胖的黄锦,一时都不敢相信。
揉了揉眼睛,又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才相信不是做梦。
“父皇……”
“行啦。”朱厚熜笑骂道,“朕总共也没离开两个月,瞧你这样子,跟天塌了一样,未来朕龙驭上宾,你怎么办?”
朱载坖悻悻道:“儿臣知罪,父皇春秋鼎盛,切不可说不吉之语。”
接着,又瞧了眼李青,打了个招呼:“永青侯。”
李青微微颔首,道:“你们父子聊,我找沈炼聊聊。”
朱厚熜点点头,随即看向儿子,笑问道:
“上朝理政的滋味儿如何?”
“时至今日,儿臣才真正体会父皇之不易,儿臣汗颜,诚惶诚恐……”
朱厚熜皱眉道:“不是让你说这些套话的,问你感受如何,如实回答便是!”
朱载坖讪讪称是,如实道:“很累。”
“是啊,很累。”朱厚熜神色缓和下来,轻叹道,“这就是皇帝,九五至尊,四海共主的皇帝,做皇帝难,做个英明的皇帝更难,可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既然命运选择了你,就要坚定的走下去,对社稷苍生要有敬畏心,可也别太过诚惶诚恐。”
“是,儿臣谨记。”
朱载坖郑重道,“祖宗的江山社稷,儿臣万死不敢丝毫懈怠!”
“如此甚好。”朱厚熜满意地笑了,霸气道:“接下来,且看父皇如何做,好好看,好好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