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的这场斗艺,最后还是严落梨以一幅《春卧图》 胜出。
她这幅画除了技艺娴熟,构思上更是别出心裁地摒弃艳丽的色彩,改用花影和日光来烘托牡丹百花之首的富贵和独特,连太后看完都十分赞赏,特地赐了她一套金累丝镶宝石头面作为奖励。
其余贵女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只是有些暗自腹诽,严家娘子故意藏着不俗的画技,就是等着今日这种场面大出风头呢。往后,她这才女的名声可就传得更广了。
不过这些闺秀间的微妙小心思,很快就在或真或假的夸赞和打趣间消散,当太后说出乐祯公主要亲自抚琴时,贵女们便又激动起来。
以她们的家世学识多少都耳闻过公主的老师周程墨的大名,要知道这位周先生不止学贯古今,性格也十分古怪,据说他在京中待了五年,只是为了读遍宫中的典籍,然后不管皇帝如何挽留,还是潇洒离去,从此后四处云游,只偶尔听说他出现在某处与当地的大家谈经论道,而且从未有过败绩。
而说起他的琴技就更为传奇,据说他曾在两军对峙中,安坐城墙上弹奏一曲《广陵》,琴声激昂悲壮,深韵悠长,当时处于劣势的越国军被这琴声所激励,想起家国故土,重又鼓起士气终于大败敌军。
像他这样的人物,愿意亲自教公主弹琴,还夸赞过她天赋过人能自成一家,可惜公主身居宫内,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琴艺,今日难得有这样机会,贵女们实在是好奇,都盼着能好好见识一番。
而此刻公主坐在亭台之上,水红色的广袖扫过琴弦,又被风儿吹得微微扬起,众人首先被震撼到的,是眼前这超凡脱俗的美貌,美人配着名琴,仿佛画中仙子一般飘逸动人。
可当她开始弹奏时,淙淙琴音,婉扬曲调,又立即带众人沉浸在另一番景象中。因今日以牡丹为题,公主弹奏的是洛阳盛景,随着她的琴音仿佛能看见琼林玉殿,弦管喧闹,一派百花竞艳、歌舞升平的繁闹景象。
公主本就是皇室中人,见惯了富贵奢华,再加上对技艺音律的娴熟圆融,此刻情艺相合,令众人生出沉醉而不愿醒的感触。
可谁知她琴音一转,仿佛从富贵奢靡走入市井陋巷,那里有讨生活的商贩,吃不饱饭的流民……琴音也不再华丽醇悠,而是清冷哀婉,饱含着悲悯情怀,公主就在这时猝然收音,一曲戛然而止。
众人沉默了半晌,才仿佛大梦初醒,随这琴音阅尽宫廷繁奢,世间疾苦,内心一时百感交集,然后纷纷发自内心夸赞公主琴技惊人,能将技艺和情感这般糅合,不愧是周先生唯一认可的高徒。
这些赞誉公主早听过太多,此刻她耗尽心神弹奏,神态里满是疲惫,一双眼却是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朝那人寻去,太后立即看出她的想法,笑着对沈心驰问道:“既然也是今日比试的一环,这曲弹得如何,就由沈大人来评断吧。”
沈心驰站起身道:“公主这首琴曲论技艺、论抒情咏景都已是无可挑剔,得此一曲,实为听者之幸。可最难得的是,公主身在皇家,却能看到民众疾苦,这后半首曲中不光寄怀忧思,还饱含着想要四海清平,让百姓能免受流离之苦的抱负,这份格局与胸怀,着实令人敬佩。”
他这番赞赏说得十分真诚,令公主听完竟有些鼻酸,没想到自己想借曲抒发的情怀,竟能被这人分毫不差地表达出来,于是也站起郑重一礼道:“知己难寻,能得到沈大人这番品读,实为乐祯之幸。”
众人听到这句话,表情都有些微妙,高傲如乐祯公主,何曾当众说出过“知己”这个词。这时誉王开口道:“既然是比试,不能只让公主一人献艺,不知还有谁愿意上来弹奏一曲,与公主一较高下。”
方才还热闹的场面一下冷了下来,贵女们互看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时候上去就算是珍珠也被衬成鱼眼,她们到底是有些世家女的骄傲在,平时也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谁也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于是纷纷低下头,一时无人搭腔。
眼瞅着冷了场,太后的表情不太好看,这时徐韶容轻咳一声,故意向苏锦璃的方向看去。
太后突然想起方才徐韶容说的话,她也实在好奇这位苏娘子到底是低调还是真的草包,于是对着苏锦璃道:“听说苏娘子也在琴艺上颇有造诣,就别再藏私了,不如弹上一曲让大家品鉴吧。”
苏锦璃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一时间有些惊讶,这时徐韶容笑眯眯走过来,亲热地捞起她的手臂道:“苏妹妹就莫要谦虚了,我可是听过苏伯伯说过你琴艺精湛过人,只是一直没机会显露呢。”
她这话一说,其余贵女都心领神会,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干脆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起苏锦璃,就盼着她赶紧上去丢丑,好好当个捧哏,陪公主演完这场独秀。
眼看苏锦璃一直未回话,太后语气已经开始不悦道:“既然大家都给足了面子,苏娘子又何必扭捏,还是觉得今日这场合不配呢。”
苏锦璃轻轻咬唇,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也无用,索性把心一横站起回道:“既然太后不嫌弃,臣女便斗胆献艺了。”
然后她坦然自若走到琴边坐下,浅金泛粉的马面裙在阳光下扬起弧度,仿佛花瓣一般衬出少女的绝艳容色,众人远远望去,惊讶地发现这女子论姿态、容貌竟不输公主多少。
这下倒是让徐韶容心里犯了嘀咕,不会自己歪打正着真让苏锦璃出了风头吧。
再转念一想,且不说公主的琴艺在平辈中根本无人能及,就算侥幸让她胜了,那不是直接打太后和公主的脸面,到时候可就更有好戏看了。
此刻高台之上,苏锦璃轻轻试了个音,然后深吸口气,对着众人微微一笑道:“抚琴我确实不擅长,不如就借着琴音给大家说个故事吧。”
此话一出,不光众人摸不着头脑,连太后都一脸惊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可苏锦璃不急不缓,手指行云流水般在琴弦上抚过,不是什么精巧的技艺,琴音却清脆如珠玉坠地,衬着她婉转的嗓音格外好听:“据典籍记载,曾经有一种神兽其名曰孟槐,它所到之处,能令山河倾覆,日月变色,据说它一发怒,便能掀起数尺高的洪水,遮天蔽日淹没整座城镇。百姓们为了取悦它,便为它献上少女作为祭品,可谁知,它竟爱上了一位被献祭的人类少女。”
在座的多是久居深闺的女子,除了在戏文里,从未听过这种志怪传说,过了最初的疑惑,便不自主得被这个故事吸引。
而苏锦璃不光把故事说得十分引人入胜,手下的琴音也随之或急促或深情,一时仿佛真有洪水倾泻、翻江倒海,一时又仿佛春花开遍山野,浪漫动人,她琴艺虽然不算顶好,但配着这个曲折的故事,却能恰到好处,使人被调动全部感官,听得欲罢不能。
这故事最后当然是个悲剧,苏锦璃轻按着琴弦,表情也变得悲戚起来:“山间数十年,少女生出了白发,容颜逐渐衰老,终究敌不过黄土白骨。她死去的那一天,孟槐的呜咽声传遍了山河田野,三天三夜不肯散去,可它怜惜爱人所在的人间,从此不愿再让世间遭受灾祸,于是把自己藏进了湖底,每年只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日露出水面,眼泪化作春雨,灌溉良田、让沃土生出新芽,这是它为爱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这段时,她的琴音变得如泣如诉,丰沛的情绪配着哀婉的故事,引得众女内心酸涩,各个露出动容神色,年纪最小的秦月华忍不住用帕子捂住脸,掩住小声的抽泣。
而太后到底比她们经历多些,此刻仿佛被触动一些久远的心事,默默端起茶杯,藏住了一声叹息。
一曲奏罢,台下之人不知是因为这故事还是琴音,都沉浸在百感交集的情绪之中,久久不能回神,苏锦璃站起身鞠了个躬道:“臣女琴艺不精,便想到说个故事来凑数,还望太后莫要怪罪。”
她本就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此刻坦荡大方承认不足,看起来十分得天真可爱,太后忍不住赞许地微笑起来,道:“你弹得不错,讲得也很精彩,哀家很喜欢。”
徐韶容没想到她用这种取巧赚足了场面,气的差点把指甲折断,忍不住开口道:“明明说得是比试音律,公主方才毫不吝啬展露琴艺,苏妹妹却想随口编个神鬼故事来蒙混过关,这可不太好。”
“这故事并不是编的,而是出自《南淮录·山鬼篇》。”这时,沈心驰从旁悠悠开口道,似是怕她不懂,又加了句:“这本书是前朝徐明先生游历后所传下的志异孤本。”
徐韶容被噎的不上不下,怎么都不信那个废物草包会看过这种冷门的书这。
时沈心驰又继续道:“器乐本就是由人所操控,所谓音律、曲谱都是因人而生,自然也可以为人所用,所以苏娘子并不算蒙混过关,而是让器乐回归本源,这般巧思令在下也觉得大开眼界。”
公主听出他语气中的赞赏,凤眸里便染上了几分阴郁。誉王看在眼里,笑着折了朵牡丹放在沈心驰面前道:“既然这两首曲子各有千秋,最后还是得由沈兄做个评判,不如就以这花为筹,由沈兄交给最终的胜者如何。”
当他说出“各有千秋”这个词,苏锦璃内心已经在暗暗叫苦,她只是不想自己输的那么难看,可没想过得罪太后和公主啊,最可怕的是,誉王说完这段话,沈心驰居然沉默了,仿佛真在犹豫一般。
她赶紧用求救的眼神望向那人,谁知沈心驰十分有默契地也正好往她那边看去,然后,指尖从那株花儿沾了露水的叶脉上轻轻划过,站起朗声宣布道:“既然比试的是琴艺,公主的琴艺已是登峰造极,在座都无人能及,自然是由公主胜出。”
这个结果可谓皆大欢喜,太后也满意笑出来,可公主脸上并不见几分欢喜,她盯着摆在沈心驰面前那支未送出的花,又看了眼明显松了口气的苏锦璃,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当苏锦璃随母亲走出午门看见自家马车时,才总算卸下重担,懒懒靠在软垫上只盼着早些到家,依琴却从旁边递过来一封信,说是方才一个小厮送来的指明要交给苏娘子。看他穿着打扮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家,但这信封上什么也没写。
苏锦璃好奇地打开信封,不见任何字条,却看见那朵曾摆在沈心驰案前,本应送给胜者的牡丹花,花瓣早已不再新鲜娇艳,她却看得莞尔一笑。
再往里看时,竟然发现还躺着一朵蓝色小花,就是她方才随口为之抱屈的野花婆婆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