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喜欢什么季节?”
“那夏天呢?你喜欢吗?”
后来谢惊蛰总是会会想到这一段对话。
烟灰的天,低矮的动车,拥挤的座位,还有前后座模糊的人影。
而少女就坐在这样灰蒙蒙的背景里,眼眸如一汪黑色的海,冷而静地望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原野,告诉他:“不喜欢,夏天太热了,睡不着觉。”
“秋天?秋天不冷不热刚刚好,而且景色也不错。”
“秋天已经冷起来了,我经常不知道穿什么,不是热就是冷。”
“……那冬天,你肯定更不喜欢吧?”谢惊蛰语气干巴巴的。
谷雨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是啊,冬天太冷了。”
谢惊蛰实在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他呐呐无言,好在谷雨自己先张了口。
“我什么季节都不喜欢。”
她平静地说,“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枯燥地轮换,除了让我的衣服变得更旧更短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
这是一个让谢惊蛰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心灵震颤的回答。
他在一瞬间条件反射般低头去看她的鞋,从来没有换过的,干净却陈旧无比的帆布鞋,起毛边的鞋口上露出来的是少女穿着薄袜的脚踝,瘦骨嶙峋,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冷。
她似乎感知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谢惊蛰立马转开目光,直视前方,但他能感觉得到,谷雨正偏头看着他。
那不是窘迫的自卑的目光,她的姿态依旧坦荡,与他对比起来显得寒酸又单薄的脚甚至动都没动一下,依旧那样大方地支着。
但谢惊蛰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心底发麻。
隔着一个座位的谢婧羽也在努力表演目不斜视,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中间的谷雨却莫名地笑了起来,虽然兄妹俩谁都没有看到,但镜头看到了,窗外渡进来的天光照亮她的笑容,很淡,在模糊的背景里,让人觉得透明而遥远。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而过,谷雨专心看了会儿窗外,在提醒快到站的时候又看了眼时间,有点愣地说了一句:“真的好快。”
“是吧?”谢婧羽赶紧说,“而且价格也不贵,攒一攒伙食费就有了,比坐客车要划算,你们以后再来也很方便的。”
谢婧羽的衣服被她哥哥绕后猛拉了一下。
谷雨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当做没看见地笑了笑。
没多久列车就到站了,三人很快下车出站,谢惊蛰拦了一辆出租车把谢婧羽送到了大剧院的门口。
少女背着她的包和两人道别后转身就走,没两步却又突然猛冲了回来,一边跑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塞进了谷雨手里。
“对了差点忘了,送你个见面礼。”
谢婧羽眼睛弯弯地看着谷雨道,“从我哥哥跟我说起你开始我就想送你了,你自己还没跳过所以只把这当做可有可无的兴趣爱好,但如果你自己跳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队友呢?”
不等谷雨反应,她已经往后退去,还朝谷雨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希望以后可以和你一起练舞——我一个人很无聊的。”
少女转身就跑,裙角和发丝一起飞扬的模样真是青春无敌。
谷雨瞧着那背影发愣,半天才低头看向手里的袋子。
她把东西从里面拉出来,是一件白色舞裙和一双柔软的芭蕾鞋,倒不像崭新的,却很干净,散发着讲究的香气。
谢惊蛰在一旁克制住了想要捂脸的冲动,顶着谷雨转头看来的目光,勉强露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
“我只是在她问起来的时候随口跟她提了两句,没想到她还这么讲究地准备了礼物。”他瞄了谷雨一眼,又找补道,“不过这裙子本来就是她买错了大小放在家里浪费的,我没想到她这么不讲礼貌居然拿来给你了,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不要。”
谷雨挑了下眉,端详了一下他的脸,笑着把东西收了起来。
“既然是心意,为什么不要?”
“好了,我们走吧。”
送完了谢婧羽,就轮到他们俩的私人行程了。
这一次谢惊蛰没有打车,而是任由谷雨领路,一路照着路线图找到了公车站。
“坐9路到终点站就是海边了,但是得坐一个小时。”
谷雨有些犹豫,倒是谢惊蛰直接拉着她上了车。
这个时间车上的人并不算多,两人找了后边的位置并排坐下了。
谷雨靠窗坐着,她伸手把窗户拉开,在风吹进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公交车显然有些年份了,座位老旧,窗户也模糊,但谷雨却在这样的熟悉感中感到安全,话也稍微多了一些。
“在市内坐一趟公交车就得一个小时,倒是跨市显得更快一些。”
“高铁是很快,但是这样慢悠悠的也别有一番味道。”谢惊蛰道,“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我倒是更喜欢坐公交车,能看到更多风景人情。”
“真的吗?”
“真的!”谢惊蛰看着她,“你不信?”
“没有不信。”谷雨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纠缠了片刻后,她不抬头地问,“你妹妹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下午两三点吧,她的场次比较早。”
“那……”谷雨顿了一下,“她敢一个人回去吗?”
“当然敢,又不是小孩子……”
“……”谷雨在心里想着兜里那张唯一的返程票,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不由自主伸进了座位旁的袋子里,摸到里面的舞裙。
是很好的料子,比她在裁缝店里看好的那条要好得多得多。
少女的手指在裙摆里纠结,突然摸到了一小片绣起来的图案,她愣了一下,转头将那片布料扯出来,看了一眼。
是一串英文单词,很熟悉。
她在刚开始对芭蕾感兴趣的时候就在微机课上搜过相关的装备品牌,而这条裙子,正是她搜过的最有名的一个牌子。
她对这个牌子到底以哪些优点出名都已经忘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价格。
基础款都是三千起步的,让她这种人梦都不敢梦的价格。
三千,三百的十倍。
她另一只手摸到了兜里那张薄薄的车票,一瞬间听见了海水悄无声息漫上来的声音。
直到身旁压抑的咳嗽将她惊醒,少女转头看去,谢惊蛰正脸色苍白地背对着她捂着嘴巴拼命咳嗽。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车里的乘客渐渐多起来了。
有学生端着酸辣粉靠在附近大快朵颐,还有工人刚刚吐完最后一口烟。
车厢里的空气于是变得越来越浑浊和逼仄,谢惊蛰便也在这逼仄中加快了呼吸。
谷雨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一面死寂无声的镜子,只客观而冷漠地映出他背对着她拼命咳嗽,然后拿出什么东西对着鼻子悄悄吸一口的背影。
倒春寒的天气,风冷冷地从窗外吹进来,却吹不散会让谢惊蛰发病的沉闷气息。
谷雨在他的咳嗽里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与在本市是没有区别,这是如此平常的,她每一天都赖以生存的空气。
确认了这一点后,谷雨转开眼睛,按响了下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