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正在为第二天的宴会做准备的九池,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
好在顾客虽然尊贵却并不高调,她安静得没有在这里激起一点涟漪,就连前来“觐见”的岑曼都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她好像只是来喝酒的,于是也就只需要一个陪酒的人,还有一间坐落在地面上的,能看见窗外夜景的包厢。
九池的地理位置很好,置身于最顶级的商业圈中,却又闹中取静,如果放弃一层群魔乱舞的疯狂,选择来二楼包厢里喝酒谈心的话,这里倒像是个环境优雅又昂贵的约会圣地了。
贵客坐在飘窗前喝酒,起初是她一个人喝,后来她一个抬头示意,前来陪酒的服务生便就陪她一起喝。
一瓶干红,一直喝到了夜深。
直至又换上新的一瓶酒时,这长久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了。
“你想你妈妈吗?”
如此无头无尾地一句话,就像被抛进水里的石子。
飘窗透着淡淡的光,少年就坐在窗户上,被身后的女人依靠着,像一具清瘦而僵硬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有杯中的酒液随惯性微微摇晃。
女人见他不答,便又笑了一声:“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少年沉默片刻,低低吐出两个干涩的字:“不想。”
“骗人。”女人成熟温柔的嗓音轻飘飘地滚出来,“如果不想的话,你就不会总盼着她出狱了。”
她背靠着身后的少年,两腿曲起搁在窗台上,转头望向窗外时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和语气都有些迷离:“小孩子,没有母亲的话,是不是很会可怜?”
她不像是在问身后的少年,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可惜,我好像一点内疚感都没有,以前每每想起来还总会觉得心虚,痛苦,现在却一点都不了。”
“这个过程就像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一点点被吞噬,最后变成一块石头。”
她自言自语,突然又偏头问身后的少年:“你说,人的心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呢?”
可她依旧不需要少年回答,就自顾自地说出了答案:“可如果得不到爱和温暖的话,变成石头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少年全程都没有说话。
他才更像是一块石头,沉寂在照不见光的暗影里,直到女人喝了一杯酒,又突发奇想地问他:“诶,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他回答。
“这么年轻。”女人喃喃自语,又问,“青春正好的年纪,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了吗?”
她把脑袋更多的偏过头,让窗外隐约的光覆盖她的脸庞:“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
少年依旧不语,她便继续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份吧?知道我有丈夫有家庭,为什么却从来不关心?我们都已经上过床了诶。”
一点光都没有的阴影里,少年握着杯子的手突然用力到青筋暴起,指尖泛白,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平静的。
“我只是一个服务生,没有资格过问顾客的任何事情。”
“那我今晚允许你过问,你问吧。”
女人又把头靠回到他的背上,像是很放松又很疲倦的模样:“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你。”
一段漫长的沉默。
阴影里的容钦只能感觉到一片空白。
他没有任何想问的问题。
可是不知为何,在女人喝完一杯,转身走到桌边往空杯中倒酒的时候,他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刚刚听到的话。
“小孩子没有母亲的话,是不是会很可怜?”?
“可惜我好像一点内疚感都没有。”
……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落在他耳里,却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到底在说谁。
这些字句是如此轻飘,比窗户上映着的光点还要模糊而游移,只要用手指轻轻点上一下就会不痛不痒地消失,可在他的记忆里,有个人的痛苦却那么庞大。
他想起那个人曾在天台的风里概括自己的年少时期,七年,却只有寥寥几句,就如同方才这个女人一般,唇齿开合几下,就轻飘飘带过了同一段漫长而可怖的时光。
于是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张口发出干涩的声音:“你……”
女人终于听见他出声,饶有兴趣地端着酒杯转过头来盯着他。
“你……”少年没有抬头,声音却变得平静下来,“在面对你的女儿,也就是林半月小姐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愧疚吗?”
他终于抬起头来。
一张如吸血鬼般苍白而冷峻的面孔自阴影里脱胎,随后在下一秒迎来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的声音在空挡的包厢里几乎要撞出回响。
喝了一整夜酒的女人像是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清醒了。
她总被人以温柔形容的眼睛此时冷冷盯着少年,他已经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很快地浮现出红色的指印,想来应该是很痛的,但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不要从你的脏嘴里吐出我女儿的名字。”
女人冷冷地说,“再让我听到一次,你妈妈的出狱时间就要推迟了。”
她把酒杯放下,到沙发上拎起了自己的包,转身离开之前又突然顿住了脚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又冷又嘲的轻笑:“你问我会不会愧疚?”
“你猜我的丈夫一次次和情人上床的时候,他会对孩子愧疚吗?”
像是给出了问题的答案,女人从包厢里走出去时,已经抖落了一身的迷离醉意与难见的脆弱。
她重新变成那个优雅而温柔的豪门夫人。
高跟鞋的足音消失在门外很久,少年才一点点挪动了自己的脸。
他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发出几声骨骼摩擦的脆响,侧过红肿起来的半边脸,他看向合起来的房门,黝黑的眼睛里盛着晃荡的光影。
“可我问的不是出轨这件事啊。”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不过就算不是这件事,你应当也不会愧疚吧。”
“连对当事人都不感到愧疚的话,又何必对你女儿愧疚呢?”
他从飘窗上下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
等待一切都整理干净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却又突然被叫住了。
“容钦,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啊?”叫住他的是舞池管理,边打哈欠边眯着眼看他,“脸都肿了,你不如赶紧去冰敷一下早点睡了,明天可有的忙呢。”
他在空荡的厅堂里回头,想了想,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