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德牧犬从沙滩上站起来,汪地叫了一声,那叫声清脆响亮,随着海风远远地扩散开去,也将这片沙滩衬托得越发死寂。
孟摇光微微缩紧了瞳孔,就像被人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她才机械地接着问:“那,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如果只算活着的,”小山平淡道,“那我有一个哥哥。”
“他是不是……叫荆野?”
“……”小山终于意识到什么,可他并没有立刻露出惊讶或惊喜的表情,而是盯着孟摇光看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看来你认识我哥哥。”
“……”孟摇光无声呆立了很久,像是在一点点梳理自己因震惊而变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很久以后,她脸上才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焦距一点点凝聚于小山脸上,孟摇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姿态,对小山道:“能跟我讲讲你家的事吗?有关你哥哥,有关你家里的每一个人。”
小山牵着狗绳,一时没有说话。
孟摇光有些失落,但还是道:“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
“没有不愿意,没什么不能说的。”小山抬起头道,“我只是在想这家伙……”
他拉扯着狗绳,让狗狗站起来。
“……到底是要先栓回去,还是让它在这儿撒会儿欢好了。”
在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松开了绳子。
长长的狗绳从他掌心里窜出去,随着狗狗汪的一声跑远而变得越来越短,直至彻底脱离他的指尖。
小山远远看着德牧的背影,转头朝后张望了一下,才对孟摇光道:“要去那边坐下说吗?我不确定要说多久。”
片刻后,两人在沙滩上的长椅上落座。
远处德牧正在快乐地往返跑,沙滩上潮涨潮落,卷起的白浪堆叠又四散。
孟摇光没有打扰看起来正在思索着什么的小山,她甚至有些放轻了呼吸。
直到又一簇浪花在年轻人的瞳中碎裂时,他才终于道:“你应该知道,我是在船上被先生发现的。”
“嗯。”孟摇光小心点头。
“但其实我本来上不了那艘船,我是逃上去的,用尽了各种办法——在那之前,我原本是要去非洲打工,和我妈妈一起。”
“你妈妈?”孟摇光喃喃道。
“是的,我妈妈。”小山垂着眼说,“我有妈妈——虽然她是个疯子。”
“那你的哥哥……”
“我还是从最初讲起吧,其实也用不了几句。”
小山抬起头望着远处,在起伏的海浪声里以一种平静至麻木得语气道:“简单来说,我妈妈是几十年前被拐卖进深山的大学生,三十年前她生下了我哥,又十几年后她才生下了我,中间还有四个女儿,但全都被我爷爷奶奶溺死了,这个过程里她早早就变成了疯女人,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之后又得了病,没多久就死了。”
孟摇光屏住了呼吸,而小山继续说了下去。
“平平无奇的一个悲惨女人的悲惨人生,”他平直地说,“而我只是她悲惨人生的一个部分或者说,一个注脚——她的生命里密密麻麻都是这样的注脚,当然我哥也是其中一个,但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我妈妈的人生也只是‘拐卖’这个词的一个渺小注脚,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可讲的。”
他转头看向孟摇光,道:“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得详细一点。”
孟摇光安静着没有说话。
小山便又看向那片大海。
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音量变低的结果,他的声音开始缥缈起来。
“你见过山吗?真正的大山……一重又一重,远远看着好似很漂亮,缥缈如在云间,但如果置身其中,你就会发现那不是风景,而是樊笼。”
“是一旦身陷其中,就会被重重包裹,越陷越深的沼泽,无论你发出怎样的哭叫与求救,声音都会被大山吸收,传不到外界哪怕一丁点儿。”
“我妈在里面清醒地挣扎了几年,但很快她就疯了——据说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她是能好好说话好好生活的——当然这也都是乡亲们的说法,在他们眼里,能吃饭干活儿生孩子就是好好生活,可从我的第二个姐姐也被溺死之后,她就开始疯了。”
“变成疯子的她会开始打人、骂人、摔东西,在一次把我哥打伤之后,我爷爷用铁链把她单独拴在了一个空房子里面,从此以后吃喝拉撒都在那里——我出生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我曾一度不愿意承认那是我妈妈——别人家的妈妈都能牵着孩子去上学,去做农活,还能做饭做家务,可我妈妈却只能呆在又黑又臭的屋子里,整天蓬头垢面,疯疯癫癫,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
“但因为我哥老是去看她,我又不可避免地对她升起一丝好奇。”
“我也尝试去叫她妈妈,学我哥去给她送吃的,可她从来都不理我。直到有一天……”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小山突然长久地停住了。
沙滩上只有风在呼呼地刮着,白色的鸥鸟停在不远处静静踱步。
孟摇光也静静等待着。
她全程都放轻了呼吸,就像害怕惊醒某个沉睡在那段往事的魂灵。
许久之后,小山才能把话接起来:“有一天,我听到她在念诗。”
“就坐在窗下,念一首我听不懂的诗,并且只念了几句就停住了。”小山说,“当时我很好奇又很兴奋,因为我突然觉得我的妈妈或许还挺厉害的,一时就忘记了恐惧,冲上去想让她继续往后念——可她给了我一巴掌。”
年轻人说到这里,始终冷漠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影。
“在她要更凶地打我之前我爸闯进来把我带走了,然后他居然告诉我,让我不要怪我妈,说她不是讨厌我,她只是生病了。”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毫无情绪的冰冷:“我爸无比坦诚地告知了我妈妈之所以成为我妈妈的过程,以及她疯掉的原因——那里的人都这样,他们把买卖女人当成习俗般理所当然的事,也从不会在孩子面前避讳——他说在二女儿死掉之前,她一直都是个好女人,除了总是爱逃跑之外就没别的毛病了,她还总是会用在外面学来的知识跟我爸还有我爷爷奶奶讲道理,当然,他们并没有被那些道理所感化,他们只是觉得她这么有知识,以后一定能把儿子教育成才——直到她被迫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又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儿被溺死——她才终于疯了。”
“所有人都说她是基于母亲的天性才疯的,小时候我也这样以为,可长大后我却不这么想——她应该只是彻底绝望了。”
“我以为在那样的环境里,她应当不至于对所谓的子女还抱有崇高的母爱,能不在生下我们之后直接摔死我们就已经是她人性的最大体现了,还要让她为一个她本就不想生下来的孩子的死而发疯吗?”说着这样语带讽刺的话,年轻人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一点表情,可越是如此平淡,他说话的内容才越显得理所当然,“人们总是对母亲这个身份抱有无限的期待,仿佛只要女人生下孩子,就能自动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人——他们以为这是一种夸赞,其实只是一场浩荡的绑架而已——把世上的所有母亲都架上神坛,以方便用最高的标准来要求她们,或谴责她们,然后坐享其成。”
“但我想,”小山说,“我妈妈绝没有接受这种绑架。”
他看着孟摇光,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荆小山对她露出一个笑。
在孟摇光的眼里,唯独这个笑容,让面前这个早已和荆野完全不同的年轻人,陡然露出了能与他哥哥无限重叠的一面。
“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亲手砍死了我的爸爸,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哥哥面前。”
海风呼啸着在浪尖打卷,远处层叠的阴云被风推着朝着城市飘去,而在阴云之下,撞坏了车头的布加迪亮着华丽的大灯,自空旷的高速公路跳出,呼啦一声飙入了车水马龙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