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看到那辆远去的布加迪时,方悦并没有察觉不对。
这个俱乐部所在的位置比较远,附近路段上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倒是一些富豪子弟们聚会爱往这边跑,所以在这见到豪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她一边开车一边给林半月打电话,心里还在想着聚会上某个脸生的帅哥——要不是急着出来给林半月送东西,她这会儿早就和那帅哥勾肩搭背了——这丫头居然还不接电话。
在嘟嘟声又一次被“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打断后,方悦“啧”地一声又开始重新拨打。
她抬头望向前路,在余光被某处所吸引着下意识转头之时,前面的布加迪正亮着车灯消失在视线尽头。
而正面映入她眼瞳的,是路边被撞出一个狰狞缺口的栏杆,以及下面沙滩上翻倒的巨大铁块。
轿车驶过那个缺口,然后陡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刹车声。
巨大的惯性把安全气囊弹出来,方悦一头撞在上面,整个人都眼冒金星。
可她毫无反应。
她只是死死抓着方向盘,大大地睁着眼睛,在原地如石像般凝固了好几秒后,她才将车倒回一段距离,再度木讷地转头看去。
——啊,居然不是错觉。
真的是林半月的车。
林半月……
方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车,一边跌跌撞撞往下跳一边颤抖着手打120.
等冲到车窗边,看到驾驶座上那个满身是血的人时,更是双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林半月?半月?半月!!!!”
眼泪唰的从一向不正经的女人脸上淌下来,她努力让自己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先是坐在车边打了一圈电话——给警察,给自己父亲,给外公。
最后犹豫片刻,她还是将电话打给了小姨。
“小姨……”
女人颤抖着声音,努力抑制住哭腔道,“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半月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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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亮着彩灯乌拉乌拉驶往医院的时候,在海边已经跑了无数个来回的德牧也拖着尾巴伸着舌头气喘吁吁地飞奔回来了。
天边阴云堆积。
沙滩上印了无数的狗爪印被风刮得面目全非。
小山伸手挠了挠狗子的下巴,从兜里掏出一小袋肉干,远远地抛出去让它接住。
几次之后狗狗就又被他赶走了。
孟摇光瞳孔里机械地映着德牧的背影以及远处的海面,直到小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都还没能从那句话里回神。
“我也说不清我哥是怎样的人,虽然我们每天都见面,但他对我来说其实有点神秘——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每天都花大半的时间泡在山里,经常到天黑才会带着猎物或者一大捆柴火回家,不过大概因为他是第一个儿子,我爸和爷奶都对他特别好,肉都让他先吃,攒下来的钱也都准备用来给他买媳妇儿……不过,没能等到他能结婚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河边抓鱼,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我家里出事了。”
小山的声音里混合着风吹沙砾的沙沙声,于是连同内容也变得厚重和渺远起来。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只看到满地的血——从屋子里到屋子外,就像有人在那里杀了好几头猪一样,到处都血淋淋的,墙壁上甚至还有很深的刀痕和一些碎肉。”
“我的爷爷奶奶分别躺在床上和门口,身上几乎没一块完整的地方,而我爸面朝下倒在篱笆前,他看起来是想逃出去,可他的腿被生生砍断了,整个背部几乎被砍碎……”
小山口中吐出血腥的字句,他的表情却依旧冰冷而麻木,一点波动都没有,“而我哥就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他脸上都是被溅上去的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试图阻止过,但他身上毫发无伤——我妈跳过了他,只杀死了我爸和爷爷奶奶,然后就逃跑了。”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眼神——他原本以为早就遗忘的画面。
仿佛连这片蛮荒天地都血淋淋的世界里,十六岁的少年坐在土屋外的角落里,面对着满地亲人的尸体像是在发呆。
可当他听见男孩崩溃的嚎啕却很快就于嘈杂中抬起头来,一双于斑驳血色中看来的眼睛黑漆漆的,仿佛带着重于千钧的沉默。
看着被大人带到面前的弟弟,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抬起一双溅了血点的眼睛看向村长:“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方向是往村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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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都没人知道我妈到底花了多长的时间去磨断那条铁链,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就像我也至今都不知道,我哥哥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暗蓝的海水卷上沙滩,又带着被冲上岸的螃蟹退了回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小山继续说:“——我原本以为比起从不搭理我们的妈妈,他肯定更加亲近对他很好的爸爸和爷爷奶奶,所以在目睹了那样的场面后,他一定会巴不得村民立刻把妈妈抓回来——可是等我哭完之后,天黑了,村民们还在往村外找人的时候,我哥带着我进了山。”
“他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妈妈——我当时还以为是妈妈碰巧找到了那么个隐蔽又不为人知的山洞,可后来长大后我才想明白,应该就是我哥带她去的,他每天泡在山里,漫山遍野地打猎,村子里不会有比他更了解那座大山的人了。”
“那是我最不理解我哥,却也好像是我这辈子最接近我哥的时候。”
小山的声音像是下意识地放低了。
他略带点沙哑的嗓音轻飘飘的,仿佛要化作一阵轻烟、化作一捧细沙,随着远去的海风一路追溯,融进那片藏在阴云中的往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