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从洪武门那边离开之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医馆。
身上的伤有衣裳遮挡,旁人也瞧不见,可他这一双膝盖,实在明显,怕云葭看到又得自责难受,徐冲索性去了熟悉的大夫那边,一趟艾灸热敷下来,过去小半个时辰,不过也不算白费时间,膝盖里那跟蚂蚁钻心似的疼痛明显减缓了不少。
“主子,怎么样?”
陈集看那灰衣大夫收起手里的艾灸棒便立刻走了过来询问。
徐冲笑着放下裤腿:“舒服多了。”说话间,他扫了一眼一旁正在低头收东西的大夫,奇道:“我说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脸色差得跟老子欠了你几千两似的。”
灰衣大夫眼也不抬说道:“国公爷要听书就去对面茶楼,我这是医馆,不陪聊。”他脸色淡淡,完全是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
不过余光一扫他那双腿,还是冷冷撂下一句:“起来走走,行了就出去。”
徐冲啧一声,也没计较他的态度。
他跟樊自清是在蓟州认识的,那时蓟州一场洪水冲坏了不少房屋,他领兵过去帮忙,就看到樊自清在那施针赠药,也亏得樊自清那会在,要不然之后一场瘟疫恐怕会死许多人。当时他见樊自清独自一人,医术又了得便想拉拢人进军营。
可樊自清直接冷冰冰回绝了,说什么都不肯。
他底下的人被他态度激怒还曾威胁过他,没想到这人是个硬茬子,软硬都不吃,当时徐冲看不明白,只觉得这人奇怪得很,对百姓可以分文不收,可重金请他去军营却想也不想就回绝,后来熟悉之后,倒是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
原来樊自清竟然出自岭南樊家。
樊家杏林世家,在岭南的名声很响,天成年间,先帝求道问长生,不知是谁提及岭南樊家有长生的法子便派人来问,可长生本来就是虚无之物,樊家哪里交得出来?
先帝那时被丹药磨损心智,易燥易怒,以为樊家人是故意如此,便把樊家族人全都关押了。
从耄耋之年的樊家老太爷到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全都入了大狱,那时先帝最信任他身边那些太监,还折腾出了一个西厂、东厂,他把樊家人交到了这群没根的人手里,受到的酷刑自然不用说。那时的东厂几乎每天都会死人,岭南百姓为樊家伸冤,不辞千里远赴燕京写投名状,敲登闻鼓,就连燕京城中也有不少官员为樊家说话……当时徐冲不在燕京,但也听说了这桩事。
最后先帝迫于几方压力想放过樊家。
可当时东厂的掌印太监阮延元与樊家有私仇,明面上是答应放了樊家,私底下却让人放了一把火,樊家几十口人就这么死在了东厂的厂狱里面。
这件事当时震惊了整个大燕。
万人上奏要彻查阮延元,最后阮延元倒台,就连先帝也迫于压力于太庙亲自写下罪己书承认自己的过错。
再之后先帝重病,今上登基,内监的地位逐渐减轻,大燕仿佛又恢复成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的时候,而当年樊家那一桩冤案也仿佛被掩盖于俗世的尘土之中,无人记得了。
甚至如果不是樊自清与他提起,徐冲也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当年他也曾因为樊家一案而大动肝火,甚至想杀到燕京杀了那群没根的东西!
樊自清是樊家剩下的最后一点血脉。
他原本是樊家那一辈最出彩的少年郎,少年如玉又出自杏林世家,当时不知有多少岭南的贵女喜欢他,他曾想与樊家先祖一样考太医院。
樊家出事那会,他正好效仿神农访名川尝百草,为之后考太医院而殿下基础。
因为尝一株草药樊自清昏迷数月,醒来的时候,樊家人都已经死于那一场大火之中,他曾想过杀阮延元,可阮延元已经死了,也想过考进太医院谋害先帝,可先帝当时就已经濒死。
当时的樊自清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茫茫天地,他的家人都已归于尘土,而他从小到大钻研古书学习技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太医院让列祖列宗为他骄傲,可多么好笑,他曾想侍奉的天子却成了杀害他族人的人,而他就连报仇都不知道找谁去报。
所以后来樊自清才会如此厌恶朝廷。
徐冲在知晓这件事之后便再未提过让樊自清进军营。
不过这么多年两个人一直有所往来,早些年樊自清在蓟州的时候,他还总找他喝酒,之前听说他要离开蓟州,他还挺可惜的,以为两个人以后怕是不好再见了,没想到樊自清兜兜转转居然来了燕京城,两个人便又联系上了。
他走了走。
发觉腿脚明显舒服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没一瘸一拐了。
徐冲高兴道:“老樊,真有你的,你这技术,估计太……”一句太医院差点脱口而出,徐冲懊恼地一住嘴,呵笑两声,“那我先回去了,我家宝贝女儿还等我吃饭呢。”
樊自清不语,扔了一个药瓶给徐冲。
“什么东西?”徐冲接住后问。
樊自清这才开口:“给你闺女的,让她每日服用一颗。”昨日樊自清去山上寻草药了,回来的时候才听说了徐家和裴家的事,知道徐云葭晕倒,又听熟悉的大夫说她是心力劳损,便替她准备了这一份药。
其实今日徐冲不来,他也是要去一趟徐家的。
“靠,那你就这样扔过来?我要是没接住怎么办?”徐冲吓了一跳。
樊自清看他这副紧张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跟徐冲认识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软肋和死穴在哪,也懒得多说,他继续收拾东西。
直到听徐冲说“谢了,下次请你来家里吃饭”,他忽然喊住人。
“徐长猛。”
“嗯?”徐冲止步回头,“怎么?”
樊自清抬头。
屋中烛火摇曳,他直视徐冲的眼睛问道:“你现在还信奉你的信仰吗?”
徐冲一愣,恍惚间他想起许多年前,樊自清曾在醉酒之后跟他说道:“徐长猛,曾经进太医院是我的信仰,可你知道当初在知道我的家人因何而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真可笑,我想侍奉的君主竟然是这样的人。”
那个时候他跟樊自清虽然交好。
但依旧对大燕、对他的君主怀有极高的信仰。
所以在樊自清知道他的信仰,对他冷嘲热讽,说他总有一日会后悔的时候,他只是皱眉。
可如今——
看着樊自清枯坐在那一盏烛火旁边。
他其实比他还要小个五、六岁,却已满头华发,徐冲听说他是十八岁那年得到族人的死讯之后一夜白头。
当年他在樊自清的质问下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可如今……
他竟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