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一路思索着这件事往裴家的方向走去。
他依旧走的是后门,不过路过大门的时候明显能够感觉到今日大门那边的人多了一倍有余,看起来也没平日那么松散了,严防死守地站在大门口,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像是在看还会不会出现欲行不轨的人。
生怕再出现夜里发生的事。
有人听到动静看过来,裴郁也未曾理会,他依旧跟从前似的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刚才面上的那些情绪早已被他尽数收敛,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
等到后院。
裴郁还能听到里面的嘈杂低骂声,无需细听都知道他们是在埋怨夜里倒夜香的人。
夜里发生的事引得陈氏和裴行昭大发雷霆,夫妻俩又吵了一架不说,底下的人也没少挨罚,尤其是后院这边的人,更是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现在一群人正低声啐骂着收拾残局。
那夜香是沿着高墙从上面倒下来的。
地上姑且还算好收拾,把该扫的扫掉,扫不掉的连草带土直接铲掉就是,可那白墙哪里是那么容易收拾的?现在一群人收拾完残留的污秽还得把墙重新刷好,也亏得这是在后院,这要是在前院,与旁边的高府距离那么近,恐怕夜里那味道早就飘过去了,而且前院平日还得招待客人,这要是被谁瞧见……
依照二夫人那个性子,恐怕以后几个月都不会再出门了。
她丢了脸面,受罚的自然是他们。这不,他们今夜没找到倒夜香的人,她便把气都撒在了他们身上,上面的管事挨了一顿板子,他们也都被罚了月钱,一个月统共才那么点钱,一罚就是一半,现在后院的人都带着怨气。
其实今天做这事的人会是谁,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谁不晓得?
二爷和二夫人会不晓得嘛?
当然晓得。
刚才二夫人还气势汹汹嚷着要派人去徐家要徐家给他们一个说法,却被二爷一顿骂后拦住了,无凭无据的,就算真是徐家干的,他们找不到证据能把人怎么样?
徐家那些人又都是些不怕把事情闹大的性子,今天退婚一事就足以证明了,他们这样去徐家,抓不到人不说,恐怕还要沦为全城的笑柄。
只怕以后谁都会知道他们裴家被人倒了夜香!
所以今天裴家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要是那个时候直接把人抓住也就算了,偏偏人还没抓住,又不能宣之于众惹人笑话,这不只能闷声当哑巴了?
“我看就是徐家那伙人干的,他们家里那些人最是粗鲁,跟兵痞子似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有人一边刷墙一边愤愤说道。
“就算知道又有什么用,无凭无据的,难不成还能空口诬陷了去?唉,二爷和夫人好端端的惹那些人做什么。”那人说着叹了口气,“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啊,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诶,你们听说没?”忽然有人压着嗓音这样说了一句。
旁人问他:“听说什么?”
先前问话的人往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嗓音跟身边人说道:“我不是有个表妹在二夫人那边做跑腿嘛,刚才她说二爷派贾护卫去了夫人那边,责怪夫人跟徐家退亲。”
“什么?”
旁听的一群人都面露震惊:“这是什么情况?之前二爷和夫人不还急吼吼要跟徐家退亲吗?怎么忽然又责怪夫人退亲了?”
“这谁晓得啊,咱们家里这两位主子一天一个心思,比六月的天还要多变,”被扣了月钱,那人心里正带着怨呢,说起话来也不免冷嘲热讽,他刷着墙,过了一会才又继续说道,“不过我猜测恐怕是宫里那位的心思变了,徐家啊怕是倒不了咯。”
“要不然二爷好端端地跟夫人撒这个气做什么?”
外面的人都尚且知道裴家跟徐家退婚是因为宫里那位的缘故,他们作为裴家的一份子岂会不清楚?现在家里可还躺着不少之前替徐姑娘说话的人呢。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变了脸,徐家倒不了了?那……
他们正要说话就听到后门那边传来一阵动静,又听到有人喊“二少爷”,一群人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了过去,就看到夜里出去的二少爷回来了。
他们也不敢说话。
甚至情不自禁地掩藏起自己,直到注视裴郁走远方才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听到动静,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天也真是够精彩也够奇妙的,从来没吵过架的二爷和二夫人闹得不可开交,家里一堆人都被罚了,现在连带这位二少爷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咯。”忽然有人这样感叹了一句。
其余人也都跟着叹了口气。
……
后面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徐家,裴郁不知道,但他也不担心,如果徐家真的如裴行昭想的那样,那日后裴家只有龟缩起来的份,别说这些人了,就连陈氏和裴行昭也不敢正面跟徐家对抗。
这很好。
回到自己院子。
没有点灯的院子,只有头顶高悬的那轮明月投射下来一点光亮。
不过今日十四,月满盈光,即便不点灯,也够亮,他放下身后的竹篓,习惯性先打了水洗了手,这才回房点灯,先喝了口冷茶,裴郁去外面简单洗漱了一番。
没烧热水。
他冬日都不怎么用热水,更何况如今已是夏日。
冷意能够使人凝神清醒,他夜里还要看一个时辰的书,太过温暖的环境容易让人昏昏欲睡,所以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只要不是冷到写不出字,裴郁都是用冷水洗漱。
只不过今日裴郁洗漱好又换完衣裳坐在书桌面前摊开书的时候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就沉浸进去,反而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叫元宝的小厮说的那些话。
她到底为什么要叫徐琅保护他?
他们也就小时候才有所接触,之后即便偶尔见到,她对他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没有过多的往来。
裴郁猜不透。
若换作别人,裴郁根本懒得费心思去想,别人如何想如何做都与他无关。
偏偏是她……
枯坐一会后,裴郁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起身取下书架上面那个黑木盒子,午后捡到的那个香囊也被他小心珍惜地藏在了里面,原本他只是想偷偷藏着,什么都不做。
这东西不能被人知晓,连带那盒子里面的其他东西一样,不然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可如今,他还是取了出来。
这一只本不是给他的东西却因为是她做的而被他视若珍宝。
他小心翼翼握于手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裴郁把这只香囊放于书桌上的时候,他闻着那股子淡淡的药香味,原本起伏波澜的心竟然慢慢变得平静了下来。
他自己常年采药,还有一位名医师傅,无需去看都能知道这香囊里面放着什么药材,酸枣仁、首乌藤、百合、合欢皮、茯神、茯苓、柴胡……这些都是静气安神的药材。
可裴郁知道带给他这个作用的并不是这些药材本身。
而是她。
因为这是她做的。
即便不是做给他的,但只要想到这是她曾经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再把药材一点点放进去,他心里就软乎得不行,只是想到她的付出竟被陈氏这样践踏,裴郁的眼底又不自觉闪过一抹暗色。
他神色阴郁,抿唇不语。
直到目光重新投落在那只香囊上面,才再度变得柔软起来。
手指似是想去轻抚香囊表面,但最终还是被他遏制着收了回来,指尖蜷于掌心之中,裴郁没再去想云葭为何那么做的原因,因为他深知她不会伤害他。
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即便他们之间从无什么往来接触,但他就是如此笃定。
没有缘故。
这样想着,裴郁的唇角竟也不自觉弯起一抹柔软的弧度,倘若此刻有第二人在这,看到他这副模样恐怕会大惊失色。
不过此时只有裴郁自己。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一点迹象。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翻看起来,偶尔提笔书写记录,心情倒是没有再有波澜。
*
时间一点点过去,元宝也终于回到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都快亥末时分、快子时了,他这一晚上精疲力尽,脸上的肉眼可见的疲惫。
跟裴郁分开之后,他又独自一人步行回到朱雀大街找到自己的马匹才骑着马回来,他以前哪有走过那么多路?从西街走到信国公府,再从信国公府走到朱雀大街,估计自己这一晚上走的路比以往三、四天加起来的还要多,元宝感觉自己的腿都要废了。
门房的人不知道他去哪了,看到他回来就道:“怎么回来那么晚啊?小元宝,你莫不是跟人学坏跑去喝花酒了?”再一看元宝脚步虚浮,圆脸苍白,还真有那么一点肾亏的样子,作为几个过来人老哥哥,他们都苦口婆心劝导起元宝,“你现在年纪还小,可别跟王五孙六他们一样不学好。”
“那花楼里的女人都是妖精,专喜欢吸你们这些少年人的阳气,你现在要被她们吸空了,以后可就娶不着媳妇生不出孩子了。”
他们比元宝要长几岁,也是看着元宝长大的,元宝小孩心性嘴巴又甜,平时家里的人都爱逗他。
元宝平时虽然喜欢跟人插科打诨,但毕竟也才十五,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臊,只能羞愤地红着一张脸跟他们反驳道:“我没去!”
“那你去哪了?”
几人奇道,又看了元宝一圈,“也没见你买什么吃的啊。”
“谁说我没……”元宝下意识要去找挂在马上的那些吃的,回头却发现马背上面只有马鞍,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买的那堆吃的全落在食店了,花了他小半个月的月钱,还没拿回来,元宝面如菜色,更委屈了。
“真是倒霉死了!”他委屈吐槽。
这破差事,早知道就让吉祥去了!不过要是把他留在府内,真出了事,他也没办法像他哥一样妥善解决……所以说到底这破差事还只能他去。
一想到他以后每晚都要跟着那个裴二这样走,元宝就觉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年纪小,性子又单纯,跟他那个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哥哥不一样,他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门房的人看他耷拉着肩膀唉声叹气,不由都有些奇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还是少爷托付你什么难办的差事了?”
“跟哥哥们说说,看看哥哥们能不能帮到你。”
元宝双目一亮,下意识想开口,但一想到少爷和他哥的交待又及时住嘴,他哥的话他可以不听,但少爷的话,他哪敢违背?要是让少爷知道他跟别人说了,恐怕又得禁他的零嘴了,只能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自己能解决的。”
生怕他们再说,元宝立刻牵着马缰跟他们挥手道:“哥哥们,我先回去了啊,吃的等我下次出去再给你们带。”
他说走就走,那几人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牵着马匹往后门那边去了。
元宝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他先把马牵回到了马厩又喂了一点干草,估计这个点少爷都睡了,他就想着去跟他哥哥好好说一通今晚发生的事,再看看他哥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没想到走到半路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元宝。”
“诶?”
元宝惊讶抬头,就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株桃花树下站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姑娘,仔细看清是谁后,元宝眼睛蓦地一亮,浑身的酸痛好像都没了,他屁颠屁颠笑着朝人跑过去:“惊云姐姐,你找我!”
“慢点跑。”
惊云笑着嘱咐道,等人走近方说:“不是我找你,是姑娘找你。”
“诶?”
元宝愣住了:“姑娘找我做什么?”一想到姑娘以前每次找他问的话,他立刻脸色泛苦起来,“好姐姐,你能不能跟姑娘说说,让她别总找我问少爷的事啊。她真要问就找我哥,我哥聪明什么都知道,我傻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姑娘找他又是打听少爷的事。
想到之前每次少爷知道后他的惨况,就不由委屈咕哝起来:“上次我跟姑娘说完后,少爷半个月没准我吃肉,我都饿瘦了。”
他耷拉着眉毛,整个人看起来丧乎乎的,配上那张圆圆跟福气娃娃似的脸蛋惹得惊云止不住想笑。
她故意逗他:“我怎么瞧你又胖了些许?”
别人家的双胞胎无论是外形还是相貌都是极像的,可元宝和吉祥小时候倒还算像,长大后吉祥生得高大挺拔,可元宝却因为贪吃生得越来越圆,这兄弟俩也就从来没被人认错过。
“我、我……”
元宝脸都红了,“我是最近又吃胖了。”
惊云没忍住掩唇笑出声,看元宝臊得都埋下头了,这才勉强止住笑意,“好了,不逗你了。”她说起正事宽元宝的心,“姑娘不是来与你打听少爷的事的,你就放心吧。”
元宝一听这话果然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打听少爷的事就好,他可不想背叛少爷,不过……他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好奇道:“那姑娘找我做什么啊?”
惊云其实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便只是笑道:“等见到姑娘,你就知道了。”
元宝无法。
只能糊里糊涂地跟着惊云去了。
这个点,云葭的院子也没多少人了,追月今日被惊云扼令在屋内“休息”,罗妈妈年纪大了熬不住夜,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被云葭要求回房歇息了,也就只剩下守夜的几个丫鬟。
和恩守在屋子外面,远远看见惊云带着元宝过来。
她喊人:“惊云姐姐。”
惊云点头,她让元宝在外面稍等,而后跨门进去,等走至内屋的绣帘外,她才跟里头禀道:“姑娘,元宝来了。”
“嗯。”
里面传出云葭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惊云应是。
她转身去喊元宝,却没陪着元宝进去,而是挑起绣帘等元宝进去后便放下了绣帘,也没守在外面,而是走到外间跟和恩站在一起。
和恩惊讶:“姐姐不进去陪着姑娘吗?”
惊云笑道:“姑娘有需要自会喊我们。”里面有铃铛,姑娘有需要自会摇铃。
她虽然不清楚姑娘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见元宝,但姑娘不说,她就不问,这是她该守的规矩和本分,姑娘待她们好,可她们不能恃宠而骄没了规矩。
目光不由朝后面的后罩房望去。
那里住着伺候姑娘的丫鬟和婆子,她跟追月的屋子也在那,也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够不够她想清楚。
少女怀春原本是很美好的事,她也有喜欢的人,可追月错在不该爱慕不该爱慕的人,裴世子是什么身份,别说姑娘现在已经跟他退婚了,就算还有婚约,那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倘若她是做着回头等姑娘有孕被赐给世子当妾的美梦,那这个姐妹,不要也罢!这世上谁都能被姑娘赐给世子,唯独她们两人不行。
姑娘对她们恩重如山,她是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也希望今日姑娘的态度和她的话能让追月自此想清楚,不要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要不然,她能救她一次,却不能也不会救她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