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晚膳不久。
就有人来报说是义勇伯府家的二公子来了,他与徐琅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徐琅已经两日不曾去书院了,虽说他和郑子戾在香河打架一事并未在外面传播开,但郑家这么多人突然入狱加上徐云葭带着那么多人跑去香河,只要有心去查,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阿姐,我去迎一迎长幸,要不然他回头又有话说了。”
好友过来,徐琅自是十分高兴,正好也吃完饭了,等云葭点头,他又转头看向裴郁,本想问他要不要一同去,但一想裴郁在府里的事,长幸还不知道,裴郁以前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名声也不算太好,他还是先过去跟人说下比较好,免得赵长幸那小子回头乱七八糟说上一堆,弄得两边都不好看。
“回头不必过来了,长幸不是外人,也不必特地过来见礼,你们自己玩去便是,我也要回屋了。”云葭跟徐琅交待道。
徐琅笑着诶了一声:“知道了,我去了。”他说着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云葭便看向坐在对面的裴郁,少年垂着单薄的眼皮,浓密卷曲的眼睫微微下垂遮掩住漆黑的眼底,他看似和从前并无二样,可云葭总觉得他今夜看着有些格外的沉默,不知他是因为什么缘故,云葭便先温声宽慰他道:“长幸跟阿琅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性格都差不多,你回头与他们熟悉了就好了。”
这是怕他觉得阿琅不带他而难过。
裴郁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事,他向来无所谓与谁交好,也没想过要交什么朋友,与徐琅交好一来是因为徐琅自身性格使然,二来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过被云葭用这样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亦没有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们也出去吧。”云葭说着便站了起来。
裴郁自然随行。
他并未与云葭并肩同行,而是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
云葭未曾注意到,刚从屋子里出来,就见惊云从外面走了进来,隐隐还能瞧见院子外头一抹蓝色的身影正融入夜色之中,云葭如今的眼睛还没有后来的那些毛病,她站在高处往外一看,认出是吉祥,还以为有什么事便停下步子站在廊庑之下问惊云:“怎么了?”
惊云却是先看了一眼站在云葭身后的裴郁。
裴郁向来对外界的人和事体察细微,以为她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跟云葭说,不能被他听到,便不等云葭发话便独自一人走到了一旁,倒是也没有彻底离开,而是站得远远的,打算等她们主仆说完再陪着云葭离开这边。
他这番举动实在太快,云葭还没有发现,他就已经抬脚离开了。
等云葭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回过头的时候,裴郁已经在一根雕漆红木柱旁站好了,甚至还为了避讳特地背过身,云葭面露无奈,她看着裴郁的背影未语,收回视线后便问惊云:“什么事?”
惊云也没想到那位裴二公子的动作竟有这么速度,一时愕然,等听姑娘询问,她方才敛了思绪上前附耳与云葭说了吉祥先前过来禀报的话。
云葭听完之后重新扭头看着裴郁的背影挑了挑眉,所以他今夜突然的沉默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未作他言。
眼见少年依旧背对着她,云葭抬手轻轻抚过平整的衣袖,方才出声喊人:“阿郁。”
裴郁回头,待见惊云已经重新侍候在一旁,便知她们已经说完话了,他自然不会多加打听,走过来跟刚才似的站在云葭身边一步之遥的距离,打算等云葭往外走再走。
然云葭却未曾立刻有所动作。
察觉到她落在身上的目光,裴郁疑惑:“怎么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动询问云葭。
云葭看着他,过了一会见他神情渐露局促方才出声:“无事,走吧。”她没有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收回视线往外走,出去走了有一段距离了,云葭的余光始终能瞥见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裴郁,云葭的脑中竟忽然想起前世在秋山围猎场上看到裴郁时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不管别人如何打量议论都沉默不语,就像是一棵不会说话只会呼吸的树。
云葭忽然抬手轻轻拍了下惊云的胳膊。
两下。
这是停步的意思。
惊云意会,率先走到一旁。
裴郁跟在后面,自是第一眼就察觉到了这般情形,他正心生奇怪,便见云葭已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裴郁不明就里,不由自主地跟着停下步子。
这次还不等他出声询问,就听云葭说道:“过来。”
其实也不过一步距离。
裴郁却面露犹豫,最后还是没法反抗她的话,走到了云葭的身边。
“怎么了?”
他看着云葭放轻声音,微垂的脸上依旧有困惑与不解。
云葭却没说话。
这样站着就更加能感觉到她与裴郁之间的身高差,她要仰头才能看到裴郁那双漆黑的眼睛,少年眼中依旧有不安和局促,可云葭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满意了。
她说:“好了,继续走吧。”
之后一段距离,惊云始终未曾过来,而是在一旁不远不近的跟着,而裴郁也终于明白过来云葭之前的用意,他发现只要每次他放慢步子习惯性走在她身后,她就会停下步子在一旁等他,次数多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她此举何为。
何况裴郁还不是傻子。
他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但次数多了,或许是不愿让云葭等他,他也就咬牙跟了上去,再之后,倒是也习惯了,只是这样近的距离,他便更加能清晰地闻见她身上的淡淡香味。甚至因为小道狭窄,他们走着走着,衣裳还会不小心碰到一起,听到衣裳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响,裴郁心跳加速,就连呼吸也不自觉收紧了,生怕不小心发出沉重的呼吸会被身边的云葭听到。
还好,这样的次数并不算多,御赐的国公府终究还是大路比较多。
裴郁松气之余,却又不自觉有些遗憾。
他正为自己的情绪而感到莫名,便听云葭问道:“中午你和阿琅一道看书了?”
“……嗯。”
裴郁听她询问,立刻收敛起自己的心情:“看了,他今天很认真。”
天朗气清的好时节,就连夜里的星星也格外多,灯火照出地上两道仿佛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云葭未曾注意,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道:“阿琅让你说的?”
裴郁抿唇,他想说不是,虽然的确有徐琅交待的缘故,但他更不想的是让她觉得他太过冷淡,不过不善言辞的二公子自然不会也不知道为自己辩解,便沉默地应了。
“我过往时候太忙,没法总是看着阿琅,何况他……也的确没什么读书的天分。”
云葭轻声说道。
还未说完就被身边的裴郁打断了话:“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急匆匆打断云葭的话。
云葭诧异回头。
四目相对,裴郁看着她眼底的惊讶,自知失言,他连忙抿唇撇开与她的对视,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垂着眼眸轻声与她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好了,你为他做的也已经够多了。”
他不想让她自责。
所以即便知道不合适也没这个立场也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
“阿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云葭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以及紧抿的唇线,忽然笑着说道。
裴郁神色微怔。
他重新回过头看向云葭,便见她正弯着新月般的眼睛看着他。
她平日虽也总是笑,却很少有这样弯着眼睛看人的,此刻裴郁看见不由呆呆怔神。
“我自然知道我很好,何况人生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不是我百般督促就有用的,该看他想要什么。”
裴郁怔怔看着她:“那你……”
云葭笑道:“我刚是想说,阿琅读书没什么天分,你平日与他在一起读书恐怕要耽误你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
裴郁放下心,一边摇头一边说:“没事,不耽误。”他以前在裴家那个环境一心几用都能读进去书,如今事事无需他管,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对他做什么,自然更加可以。
云葭放心了:“你既这样说,我也就不跟你推辞了,显得生分,只是你万事还是先紧着自己来,不要因为他而耽误自己的事。”
“嗯。”
裴郁点头,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太过冷清了,便又轻声补了一句:“这样就好。”
他喜欢这样,他喜欢她拿他当自己人,甚至希望她能多让他做些什么,这样会让他觉得他对她是有用的。
“那阿郁什么时候才能与我不生分呢?”
忽然听到这一句,裴郁呆呆抬眸,他看着云葭讷讷道:“什么?”
云葭停下步子看着裴郁问道:“你今夜问吉祥比马的事了?”
裴郁听到这话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吉祥突然过来和惊云回来时望向他的眼神是因为什么了,他被云葭看着,薄唇微张,又不知道说什么。
云葭问他:“所以知道了,想做什么呢?”
未听裴郁语,她也能猜到:“除了比马,衣裳的账,你也记下了吧?还有这些日子在家里的吃喝用度,即使给了我钱,但你还是一笔笔都记在了心里,想着以后一并还我是吗?”
所有的心思都被云葭窥破,裴郁面露难堪:“我……”
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尤其是在云葭那双清眸的注视下,他从未有一日这样厌恶自己的不善言辞,他看着云葭,心中慌乱不已,他怕她不高兴,怕她失望,也怕她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他。
少年漆黑双眸里满是不安和局促,就像怕被人遗弃的小孩眼巴巴看着云葭,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足以让人心生怜惜了。
云葭觉得此刻的裴郁像极了她幼时养过的小狗,它初来乍到时也是这样局促和不安,每次做错事或是闯了祸的时候就会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低头。”
云葭忽然看着裴郁说道。
能看到少年眼中的困惑,他显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即便不知,他也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朝她低下了头。
云葭把自己柔软的手心放在了裴郁的头上,午间那会的遗憾在这一刻弥补,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裴郁的头发很柔软,就如他那颗外冷内热的心。
她能感觉到手心下那颗黑色头颅猛地震动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没管,就跟从前面对阿琅时一样,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裴郁的头。
仿佛他的心跳从胸腔一路到了头顶,云葭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都能感应到那咚咚咚的心跳声,可即便如此,她手心之下的那个人也依旧不曾有别的动作。
像是彻底风化了。
云葭收回手,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保持原本的姿势,不由笑道:“还不起来?不累吗?”
裴郁像是听到了特定的指令,终于站了起来,但显然还没有彻底回过神,就连动作也像是被绳索提着的木偶,显得僵硬无比。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云葭。
过了好一会,他的思绪终于逐渐回笼,理智也终于回归了,所以在看到云葭脸上的笑时,他那本就汹涌无比的心跳声更是变得更为剧烈,咚咚咚,仿佛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的,他的脸上也一点点升起滚烫的薄红,他想扭头撇开视线,却听云葭问他:“以后还跟我这样生分吗?”
裴郁犹豫地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他终是在云葭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云葭看他这样,总算高兴了,她眉开眼笑,唇角也跟着向上扬起,刚要说话,忽然听面前少年轻声与她说道:“不是生分。”
月夜下。
少年鼓起勇气看着云葭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云葭面色微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就笑了。
清脆的笑声传入耳中,裴郁以为她不信,少有的急促地为自己辩解道:“我以后会赚很多钱,也会……”
他想说自己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成为她的依靠。
可看着云葭那双温柔的笑眸,却觉得自己这样的发言实在太过孩子气,谁会信呢?他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神情难得有些沮丧。
头顶上方却再次传来温热的触感。
裴郁心下一悸,不同先前的怔神茫然,此时他掀起眼帘看向前方,入目首先是一段皓白的手腕,那股香气更加浓郁了,迎风扑来,而后是云葭的那双笑成弯月般的眼眸。
她的眼中满是温柔包容的笑意。
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好看,比平时端庄从容的贵女模样更为生动,裴郁看得不禁恍神,直到听到云葭与他说:“那我可就等着阿郁以后帮我了。”
心下一荡。
他眸光微闪,嗓音艰涩地开口:“你信我?”
“当然。”云葭毫不迟疑地说道,“我相信阿郁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本就知道他上辈子后来的模样,也是真的相信裴郁,如他这般生长于泥泞之中却始终不曾自怨自弃一往无前的人,无论处于什么时候都会开辟出自己的天地,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就像掉入浅滩的龙,落寞只是一时的,终有一日它依旧会飞到天上去。
“好了,我该回去了,你这会过去应该也能碰到阿琅他们,若是无聊就和他们一道去玩玩,你们年纪相仿,很快就熟了。”云葭说着收回手,她朝惊云招手,在她过来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再次回过头看向裴郁。
“对了,还有一件事。”
裴郁还处于巨大的震撼之中,闻言,也只是怔怔询问:“什么?”
“阿郁日后想给我送东西可以直接送过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云葭笑着说完,惊云也过来了,她未再多言,跟他微微颔首就转身走了。
而裴郁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未能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想到那一包雪花糕,他忽然面红耳赤。
所以她早就猜到那是特地买给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