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很快就过来了。
和恩替他挑起帘子,他低眸进来,扫见端坐在炕床上的云葭,陈集立刻垂下眼帘,待走进屋子,他便跟云葭行礼:“姑娘。”
“嗯。”
云葭跟陈集点头,后话却是对和恩等人说的,“你们先下去,我跟陈护卫有话要说。”
几个丫鬟应声退下。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云葭跟陈集两人,陈集依旧恪守着规矩站在原地,等听到脚步声远去,方问云葭:“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云葭看着他说:“算不上吩咐,就是有一桩事想问问你。”
陈集忙道:“您说。”
云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陈集:“阿爹这两日到底去做什么了?”问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对面的陈集,见他眉峰微动,脸上的神情也有短暂的变化,便知这事他是知情的。
“你果然知道。”云葭沉声。
“属下……”陈集想辩解,但扫见云葭微沉的脸,又不禁闭嘴。
“到底怎么回事?”云葭沉着嗓音问陈集。
陈集似是还有些犹豫,但被云葭这样盯着,到底还是没能坚持住,过了一会,他低着头小声跟云葭说道:“是……蓟州那边来人了。”
“你说什么?!”
云葭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她脸色难看,想到什么,她忙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帘子。
陈集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忙跟她说道:“您放心,属下刚才听到她们都出去了。”
那就是听不到这番话。
云葭闻言稍稍定心,但脸色依旧奇差无比,她看着陈集压着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集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之后的事便没再隐瞒,他如实跟云葭说道:“是蓟州军营里的几位将军,他们不知道从哪听说国公爷出事了便悄悄过来打探情况,想看看国公爷的处境。”
云葭问他:“他们可有进京?”
“没!”
边防大将无召入京会有什么结果,陈集纵使不在军营,也知道其中利害。他跟云葭保证道:“您放心,几位将军都在香山范将军那,国公爷知道消息就立刻赶过去了,没让他们在燕京露面,今日国公爷也是特地去送他们离开的。”
云葭听到这话总算放下心,她重新坐了回去,手放在炕床中央的那张紫檀案几上,有风吹过,她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云葭蹙眉,这才发现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的后背竟然已经冒起了冷汗。
前世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后续也没见陛下拿这件事发作过,也未听旁人说道此事,想来应该是阿爹私下把这件事处理好了。
这样就好。
真要让人知道蓟州军的几位将军为阿爹的事特地过来,就算阿爹没有叛心,恐怕也会被定以谋逆大罪,那他们一家子就彻底完了。
她仍心有余悸,坐在炕上不曾说话。
陈集也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惊云回来了,她在外面说道:“姑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陈集惊讶,这时才看着云葭说话:“姑娘要出门?”想到一个可能,他立刻皱眉,低声询问:“您是要去找国公爷?”
云葭没有应声,而是跟惊云说了一句“知道了”就让她先退下,等惊云应声退下,云葭方才抬头看着满脸不赞同的陈集点了点头。
“姑娘。”
陈集仍是不赞同,他压着嗓音跟云葭说道:“这事国公爷会处理的,几位将军很快就会离开,您大病初愈何必跑这一趟?”
“我知几位叔伯好意,也知他们都是阿爹的手足兄弟,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自该亲送一程。”
刚才知道他们过来,她是担心。
但她心中同样也觉得感动。
前世她一直在想为什么阿爹出事之后,他曾视如兄弟的那些叔伯竟一个都没有出现。
如今看来竟是她误会了。
他们不辞千里过来,虽然有可能因此为阿爹惹祸,但他们何尝不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弃了这一条性命过来的?为着这个,她也感激他们,也得走一趟。
她态度坚决,自是不会因他人的态度而改变。
“你亲自随我去一趟。”她跟陈集说。
陈集知道她不可能再改变主意,虽心中无奈,但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他跟着云葭出去,侯在廊庑下的一众丫鬟见他们出来,忙与云葭行礼,惊云更是走过来问:“姑娘现在出门吗?”
“嗯。”
云葭点头,又跟惊云说:“不必随侍。”
惊云惊讶。
扫了一眼后面的陈集,又垂眸:“是。”她让到一旁,没再多说。
云葭便带着陈集离开了国公府,途径一条街道,她让陈集去买了两坛子燕京特有的新丰酒,又让人买了几大包牛肉干和干粮 、糕点,这是给几位叔伯回头路上吃的。
陈集应声去买东西,而云葭坐在马车,看着卷帘外车窗外的风景,忽见一道身影,她轻轻蹙眉,再想细看时,却已瞧不见人了。
陈集回来时就看到云葭这副模样。
“怎么了?”他也拢了眉,顺着云葭的视线往后面看,却只扫见摩肩接踵的人群。
“没什么,就是……”云葭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街道,那边已无她熟悉的身影,她问陈集,“二公子今日出来了吗?”
这个陈集倒是知道,听到这话便点头回道:“出来了,说是去外面办点事,不过……”
他忽然面露犹疑。
“不过什么?”云葭看她。
陈集回道:“听元宝说,二公子是出来挣钱的。”
原来如此。
那或许她刚才看到的真的是裴郁的身影。
不过云葭也没多想,她又看了一眼那条巷子便收回视线:“知道了,把东西拿进来吧。”
陈集应声把东西拿进去,放好之后他便准备继续驾起马车了,余光瞥见那卷起的车帘以及云葭清楚没有遮掩的身形,他忽然皱着眉回过头跟云葭说道:“姑娘还是把帘子放下来吧,这里人多,没得冲撞了您。”
看他一脸皱眉的样子,云葭就觉得好笑,虽说陈集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从小到大,他一直守在他们身边,对待她跟阿琅也犹如兄长一般。
“知道了。”
她好脾气地答应着,见外面陈集松了口气,忽然开玩笑般说了一句:“阿兄这样的性子,以后也不知会娶什么样的嫂嫂?”
她是在帘子落下前的那一刻说的。
刚说完,帘子就遮住了她的脸,也让想开口说她的陈集只能瞧见一片绣工浓重的布帘,他憋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沉默地憋回去赶车了。
云葭能听到车帘外传来他的叹息声,她心中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等这些事情结束,也是该跟阿爹商量着给陈集哥挑一门婚事了。
马车继续往香山那边赶。
而先前被云葭瞧见的裴郁正穿过热闹的巷子一路往前走,直到走到一间院落前他方才停步,裴郁看了一眼四周,无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几只看门狗在路上趴着,看到他也只是掀起眼帘望着他,并没有出声。
裴郁也就没有理会,上前敲门。
三长两短之后,有人过来开门,来人身形瘦小,正是那日裴郁在郑家门前见到的那位,他是戚洪的手下,名叫孙明,看到出现在外面的裴郁,他十分惊讶:“裴大夫,怎么是你?”
裴郁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看了眼门后的院落,方才出声:“戚洪在吗?”
孙明忙说:“在呢在呢,请请进。”他说着让开身子,等裴郁进来之后便又把门给重新关上了。
“我领您进去。”孙明上前两步给裴郁领路。
眼见裴郁并未出声,他也不觉得奇怪,要说他跑了那么多年的江湖,认识的奇人异士也有不少,但还从未见过像这位裴大夫这样的人,明明年纪不大,却比谁都冷静理智,甚至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当初在西街收钱的胡强一瘸一拐找到他们,说是他被人暗算了一顿,想让老大替他报仇,老大其实打心眼看不起胡强这种恃强凌弱的人,也懒得管这些破事,直到知道打他的人竟然是个少年,老大觉得有趣便让他们把人带来了。
那个少年就是这位裴大夫。
不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会医术,只知道他在西街给人写信读信,长得不错、字也写得不错,收钱也算公道。
就是不知道出身如何,不过想来也不会太好。
反正当时他们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除了好看没有丝毫本事的少年竟当着他们一堆人伤了他们老大,只用一根银针,他就让他们老大当众晕了过去,当时他们又惊又怒,都想直接砍了他,可少年坐在地上,面对他们的长刀长剑也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想让他彻底死就把你们的刀拿开。”
孙明还记得这是那日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少年的声音十分冷清,没有一点恐慌,就连看着他们的目光也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畏惧。
那样的语气和眼神竟让他们一时不敢对他做什么,何况他还拿捏住了他们的死穴,让他们这群原本刀尖上舔血讨生活的人反而拿他没办法了。
最后不知是出于对他如此冷静的畏惧,怕他留有什么后手还是记挂着老大,他们最终还是把手中的刀剑移开了,之后也不知道这少年做了什么,老大竟然又重新醒了过来。
再之后,他们本来想杀了这个少年给老大报仇,未想老大却对他十分感兴趣,不仅没让人伤他,反而还让胡强过来给他赔礼道歉。
之后这位裴大夫帮着治好了他们老大的陈年旧伤,而老大则应允他有事可以过来请他帮忙,然这么久过去了,也未见少年来过一次,也不知道他今日突然过来是因为什么。
孙明心里想着,脚下步子却没停顿,带着裴郁沿着一条长长的廊庑往后面走,待绕过一个院子,他就冲里面嚷道:“老大,裴大夫来了!”
屋内传来脚步声。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长石色劲服脸上蓄着络腮胡的高大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九环长刀,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块布,显然刚刚是在屋中擦拭自己的武器,看见裴郁,他亦惊讶,出口却夹杂着笑声:“稀客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
未听裴郁出声,戚洪也不介意,他挥挥手,孙明就立刻告退了,等他退下,戚洪便跟裴郁说道:“进来吧。”
裴郁看着他转身离开跟了进去,走进屋中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裴郁蹙眉,低头,就见地上一片湿润,显然是才刚清洗过不久,才会在这样炎热的天气还留着水迹没有风干。
猜到那一大片水渍下面本来是什么,裴郁面色不改。
戚洪刚把手里那把不知染过多少人命和鲜血的长刀横在桌侧旁,准备倒茶,余光瞥见裴郁正盯着地上那块水迹看,遂笑道:“刚处理了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要不习惯,我们就去外面说话。”
“没什么不习惯的。”
裴郁说着收回视线,径直走到戚洪面前坐下。
戚洪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果然如常,不由挑眉,但自认识裴郁就知这少年与众不同,他笑了笑,也没多说,把手中一盏热茶递给裴郁后他也跟着坐了下来:“找我什么事?”
裴郁看着他说:“想请你帮个忙。”
“真是有意思,这几日找我帮忙的还真不少。”戚洪看着裴郁玩笑一句后,问他,“什么忙?”
裴郁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戚洪问:“西山那件事是你做的?”
正准备端起茶盏喝茶的戚洪动作一顿,他掀起眼帘看裴郁,琢磨一会后问道:“你也是为了郑家一事来找我的?”
“也?”
裴郁皱眉,捕捉到这个词后抿唇问道:“所以要你做事的人是谁?”
戚洪放下茶盏,扯唇:“黑市规矩,只拿钱不问事。”
裴郁显然也清楚这个规矩,他也无所谓那人究竟是谁了,他只想处理好之后的事:“我的确是为了郑家一事来的,我想知道替郑子戾做事的那些人的信息。”
事情还未有定论。
但裴郁从昨夜赵长幸与徐琅的那一番阐述中知晓郑曜一直与天子直呼自己冤枉,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
徐琅觉得郑曜满嘴谎言,觉得郑子戾做出这样的恶事,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晓?但裴郁倒是信了几分这话。
他信这话不是因为相信郑曜的人品,或是觉得他有多善心。
而是因为他知道郑曜或者说郑家最看重的是什么。
当今圣上子嗣艰难,如今长大成人的只有一位三皇子,而这位三皇子的身上正带着郑家的血脉。郑曜,作为郑家如今的家主以及三皇子的舅舅,他只要想让那位三皇子平安顺利而没有一点污点的登基,他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郑子戾做出这样的事,身后不可能没有人替他收拾残局。
只消一想就知道是谁在替他做这些事了。
裴郁今日过来也正是想通过戚洪了解清楚,唐家到底哪些人在替郑子戾做事,他们如今又都在什么地方?
“就这?”
戚洪有些惊讶。
他粗粝的指腹还停留在茶壁上,此刻却目露惊讶看着裴郁,他刚还以为裴郁会直接要他出面解决那些人,没想到他只是要他们的信息。
他目光审视地看了一会裴郁:“你既然知道他们替郑家做事,就知道他们武功肯定不低,知道他们的信息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裴郁薄唇微启:“让他们伏法认罪。”
戚洪听到这话忽然放声笑了:“少年郎,你莫太天真,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光靠你,让他们伏法,真是——”
后面的话却在看到裴郁那张依旧冷静的脸时忽然消声。
当初他不是同样不信他?觉得如此文弱的一个少年郎怎么可能一招就让他毙命?可最后,他还真是一招解决了他。
戚洪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当初你治好我之后,我曾承诺过你,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帮你,你若想……”
“不用。”
裴郁拒绝了:“我知道你的规矩,也知道你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出事。”
黑市规矩,拿钱办事,不问缘由不问来路不问结果,但这三不问之外,还有三不做,不做欺凌妇女老弱的生意,不跟穷凶极恶之徒接触,还有一条……则是不与官斗。
郑家在燕京城是什么地位?戚洪想要在这长久安稳地待下去,自是不会明摆着得罪他们。
裴郁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何况人多并不一定是好事:“你只需告诉我他们的信息以及如今在什么地方落脚就好。”
戚洪没说话,他沉默地看了裴郁许久,忽然起身往里间走去,过了一会之后他拿着一张字条出来,递给裴郁。
“他们现在在这个地方落脚。”
见裴郁已经看起字条上的内容,戚洪又跟他多说了几个消息:“领头的人叫杨光,是郑家那位夫人的奶兄,其余人都以他为尊,前阵子他们已经托人来黑市办了路引,三日后就会乔装化名离开燕京。”
裴郁一一听完便收好字条起身了。
眼见裴郁要走,戚洪忽然道:“奉劝你一句,他们都是唐家的家臣,你想让他们伏法认罪可不容易,即便被抓住,无凭无据,就算官府也不可能随意定他们的罪!我劝你还是三思,免得被他们记上,把唐、郑两家都给得罪了!”
“知道了,多谢。”
裴郁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戚洪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阵子没见,少年仿佛又高了许多,他于阳光下一路往前,颀长身影犹如仙鹤一般,戚洪张口,似是想喊住他,最后却还是咬紧牙什么都没问,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他的视线。
“真是找死。”他低声暗骂,话中却有可惜,像是在可惜一个风华绝伦的少年即将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