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卿最后还是顺利出了国公府。
裴行昭正好下衙回来了,于院中瞧见自己多月不见的嫡子,裴行昭自然十分高兴,又见他装扮一新脚步匆匆,心中便猜测到他这是要去徐家看望徐云葭。
对此。
裴行昭自然十分乐见其成。
等裴有卿看到他过来跟他请安的时候,他也只是跟人点了点头,随口道:“回来了。”
看父亲面无异色,似乎对他回来并不感到惊讶,裴有卿便知自己日前从临安离开一事必定没有瞒过父亲的耳目,恐怕父亲早先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亦没有于这件事情上多言,只跟裴行昭说道:“儿子要去一趟徐家,父亲与母亲先行用膳,不必等我。”
裴行昭在裴有卿面前惯来是会做人的。
他自己私下再怎么混账卑鄙都好,但对自己这位嫡子,他的要求向来很高。
裴行时字玉仲,取玉无瑕之意,他便也给自己的儿子取了子玉为字,他要让他的儿子成为最完美无瑕的璞玉,要让他超过裴行时,要让众人都追捧他尊崇他,他就是要让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看着,他从来都不比裴行时差!
而子玉自小也没让他失望过。
无论容貌、品行还是才学,他都十分出挑。
裴行昭此时也不得不庆幸,幸亏他把儿子养成了这副模样,要不然徐家那恐怕还真不好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与陈氏的这次行径必定是让子玉失望了。
但他也清楚他这儿子的性子,纵使失望,他也不会如何,只会自己去尽力解决摆平。
裴行昭近日在外诸事不顺,如今见到自己的儿子总算是快慰了许多,他没有跟陈氏一样去说徐家的不好,反而上前两步,拍着裴有卿的肩膀,主动提起这事:“徐家的事,是为父没做好,为父之前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担心会连累你跟你祖父,这才行差踏错到这等地步。”
“其实为父心里也十分难过。”
裴行昭垂着眼眸,唉声叹气:“徐家跟我们家多年交情,我跟你徐叔虽然关系没他跟你大伯好,但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有事,我怎么可能真的冷眼旁观?但天恩难测,想要保住他们就得先保住我们,要不然即便为父有心也无力。”
裴有卿先时的确是有些责怪他们的。
但听父亲此刻肺腑之言,又见他脸上神情也十分懊悔,心里那点气也就逐渐消散了,他自小承孔孟之道,此时看着面前长吁短叹的父亲也就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既然有心,如今开始改之便是。”
回想父亲先前之言,裴有卿又蹙眉:“父亲日后还是莫与那些人来往了。”
裴行昭颔首:“我现在已然看清,自不会再同他们往来。”
其实是冯保如今已不再见他,就连他的那些干儿子们也不肯再给他递消息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裴行昭之前还作壁上观看徐家的笑话,如今自己落于这样的处境才觉实在不好受。
他倒是还不至于像徐冲那般惨,但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真金白银花进去,那没了根的玩意对他竟然说弃就弃,裴行昭这心里还是咬牙切齿恨得不行!
还好马上就到考成的时间了。
这么多年,他就等着这一次了,他知吏部里的那些人如今因为徐冲的事对他颇有些意见,但纵观整个吏部,无论是按功绩还是在吏部的年限,谁比得过他?更何况他还有薛如松的支持,他这么多年跟孝敬老子似的孝敬薛如松,可不是白干的!
只要薛如松支持他,那之后的考成,他完全不担心。
“你既然回来了,回头便去薛家走一趟,之前老尚书还跟我问起你了。”
裴有卿点头道:“儿子等解决完徐家的事就去给老尚书请安。”
裴行昭听到这话十分满意,当年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曾有云游的道人说此子有福运,裴行昭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些道士说的话,但子玉出生不久,他就进了吏部,之后还得到薛如松的赏识,就连他那个一向对他多加苛责的爹也因为子玉对他开始有了好脸色,尤其之后跟裴行时那个孩子一比……
可不就是有福吗?
裴行昭此时心中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慰感,他也不再耽误他去徐家:“去吧,正好你徐叔这几日不在,你跟悦悦好好说说话。”
他又觉得子玉回来的这个时间真是好。
要是有徐冲那个蛮人在,恐怕子玉还真不好进徐家的门,这要是连人都见不到,谈何重新笼络徐云葭的心?
看来这次就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
他心里藏不住的喜悦,裴有卿听到这话却不由蹙眉:“纵使徐叔不在,等我与悦悦说完之后,我也是要寻时间去济阳卫跟徐叔认错的。”
裴行昭脸上的那点笑蓦地一僵,见面前青年一副认真的表情,裴行昭不免有些无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把这孩子教得太好了一些?
不过对付徐冲那种人,别的都没用,就靠一片真诚和真心才管用。
也罢!
裴行昭仍是笑道:“自然要认错,届时我亲自邀请你徐叔来家中吃饭,他若不肯,我跟你娘便登门跟他赔礼道歉去。”
陈氏匆匆赶过来就正好听到这一句,想裴行昭在她面前是那副鬼德行,在儿子面前又是一副好父亲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是她的错!
以前陈氏从未有这样的体会,如今一想到子玉刚才竟然还敢忤逆她的话,如今对裴行昭却毕恭毕敬,甚至还十分欣赏裴行昭的话,她心里的那把火立刻烧得更加旺盛了。
“道什么歉?要去你去,别拉着我!”
父子俩也是这时才注意到陈氏的到来。
听到陈氏这番话,裴行昭的脸霎时一沉,心中也厌烦不已,但想到子玉还在身边,他又把那股子气先压了下去。
他没去理会陈氏,而是回头跟裴有卿说道:“你先去,我去跟你母亲说。”
裴有卿面若犹豫,但看着这样陌生的母亲,他又实在着急去找云葭,犹豫一瞬便也做下决定,他跟裴行昭应了一声“是”,又朝陈氏拱手一礼,然后便转身大步往外走了。
“你给我站住!”陈氏此刻是真的气昏了头,见裴有卿这样离开,想也不想又要追上去,却被裴行昭走过来用力拉住胳膊。
“你发什么疯!”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是不是!”
裴行昭余光瞥见裴有卿已转出院子,便再未掩饰自己的暴怒,他用力攥着陈氏的胳膊,见她皱眉呼痛也不顾,仍怒视汹汹瞪着陈氏,沉声斥道:“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不介意换个夫人!”
陈氏听到这话,先是不敢置信,等反应过来同样勃然大怒道:“你敢!”
她完全不相信裴行昭敢休了她,仍冷言嘲道:“我嫁给你二十年,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想休我?你拿什么理由休我?!”
“是吗?”
裴行昭看着陈氏面上的讥嘲,嗤笑,他忽然俯身,附于陈氏耳旁轻声说道:“崔瑶的死,这个理由,够吗?”
眼见陈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起来。
裴行昭用力甩开陈氏的胳膊,眼见陈氏几个趔趄之后便摔倒在地,神情依旧苍白茫然,裴行昭居高临下看着陈氏冷哼道:“陈氏,别总是拿你那个怪腔怪调来跟我作对,我娶你是觉得省心,不是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要是再敢像今日这样坏我的好事,我不介意亲手把你送进去。”
陈氏听到这话,终于回过神,她在烈日之下狠狠打了个冷颤:“不,裴行昭,你不能这样对我!”她说着突然跪坐起来去抓裴行昭的衣摆,脸上的神情也终于变得有些慌乱了,“我是子玉的娘,你要是把我送进去,你、你跟子玉……”
裴行昭看到远处有下人过来,他垂眸蹲下身,正好挡住了陈氏的身形。
“我跟子玉如何?别人只会觉得我大义灭亲,至于子玉——”他低头,两根帽翅因为他的动作一颤一颤,“你觉得依照子玉的性子,若知晓你如此歹毒,是会大义灭亲还是会替你去承担这份罪过?”
陈氏双眸失神般摇着头:“不,不可以……”
这两个她都不要选!
她不想出事,更不想让子玉替她出事!
裴行昭见她这样总算满意了,他声音温和道:“陈双歌,我们以前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你好好做你的二夫人,替我打理内宅。”
他边说边去抚摸陈氏的头,发现陈氏于他掌心之下微微颤粟也仍是桎梏着她的头不肯让她躲避,听到下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附于陈氏耳旁说:“以后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再惹我生气,知道了吗?”
“二爷,二夫人。”
下人走了过来,走近之后见陈氏坐在地上,不免有些奇怪:“夫人怎么了?”
“没事。”
裴行昭说:“不小心摔倒了,我带她回去就好。”
下人心中奇怪,这么平的路也会摔倒吗?不过见一向脾气不好的二夫人也未曾说话,他也就没再说别的,上前与裴行昭一起扶起陈氏,而后便看着二爷扶着二夫人走了。
目送他们走远,下人看着两人的身影总觉得怪怪的。
*
另一边。
裴有卿还没赶到徐家,回到家的徐琅倒是率先得到了裴有卿回来甚至已经登过门的消息。
门房的下人见他回来立刻同他报了这个事。
“你说什么?!”才翻身下马的徐琅当即就沉了脸,想到什么,他脸色又是一变,立即抬脚要往里面走,边走边还紧张地问道:“阿姐见他了?”
下人匆匆跟过来,听到这话,忙接话道:“没没没,姑娘午后就出门了。”
知道阿姐没见到裴有卿,徐琅心下瞬时一松,又见天色都快黑了,阿姐还没回来,不由又有些担心起来:“这么晚了,阿姐去哪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别是被裴有卿给拦住了。
想到这,徐琅的脸色霎时就变得难看起来:“我去找找她!
下人见他风风火火的又要掉头往外走,脚步又快,跟着跑的他都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了,嘴里还得气喘吁吁接话道:“姑娘去庄子了,今晚不回来了。”
“好端端的,阿姐怎么突然跑庄子里去了?”徐琅奇怪地皱起眉停下脚步。
但这事,门房哪里会晓得?
还是岑福算着时间,估计徐琅差不多该到时间回来了,过来了,出来看他这样便知他已经知晓姑娘去庄子的事,他走上前与人说道:“少爷,姑娘给您留了信。”
他说着便把手里的信递给了徐琅。
徐琅打开之后,一目十行看完,终于松了口气,但想到裴有卿的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先给她提个醒,免得之后阿姐见到他突然被打个措手不及。
徐琅做事向来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立刻要去做。
他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
吉祥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看到他急匆匆回来,惊讶喊人:“少爷,您……”还没说完就见少爷急匆匆进了屋子,嘴里倒是还知道喊道:“吉祥,进来给我磨墨。”
吉祥立刻进去了。
等徐琅匆匆写完信。
福伯也终于被元宝扶着赶到了,两人都还在喘着气,徐琅本来想让元宝跑一趟,看元宝这个小废物样,摇了摇头后交给吉祥,沉声嘱咐道:“你去庄子跑一趟,把信递给姐姐,就跟她说裴有卿回来了。”
吉祥其实先前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原本也想给姑娘写信,同她先说一声,但又觉得自己这个身份做这样的事不好,何况姑娘对那位裴世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也不知道,如今既然得了少爷的吩咐,他也就没有耽搁,当即拿着已经干了的信出去了。
“福伯。”
徐琅又跟岑福说:“你去跟府里的人说一声,谁也不准透露消息给裴有卿,要是谁让裴有卿知道姐姐的去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素日从未在家里这样严肃冷厉过。
此刻端坐椅子上,沉声发话,竟隐隐有些徐冲的模样了。
岑福知晓兹事体大,自然不敢耽搁,当即得了口信也出去吩咐了。
两桩事情吩咐下来,徐琅仍是烦心不已,他一面想着裴有卿这个混账东西哪来的脸登门求见阿姐?一面又想着阿姐见到裴有卿不会又心软吧?
他可不想要这个姐夫!
但要是阿姐真的喜欢,怎么办?
“不行!”
徐琅拍案起来,心里暗暗道,绝对不能让阿姐再置身于裴家那个泥潭险境之中,想到什么,他跟元宝吩咐:“你去把裴郁给我叫来!”
裴郁脑子比他好使,他得跟他好好商量下怎么保护好阿姐又让她不会再掉进裴有卿的糖衣炮弹之中。
元宝诶一声,匆匆往外跑。
没一会,徐琅瞧见元宝回来了,裴郁却不见踪影,他皱眉道:“人呢?又出去了?”
“出去了!”
元宝气喘吁吁:“跟姑娘一起去庄子了!”
“什么?”
徐琅听到这话,立刻瞪大眼睛坐不住了,他上学读书守家,他姐倒是带着裴郁出去玩啦?啊!凭什么啊?他也想出去玩啊!
小少爷很生气。
他当即也想去庄子,但想到阿姐信里说的,还有裴有卿那个不安因素,他最终还是咬牙切齿气鼓鼓道:“算了!”
他得先替他姐守好这个家!
正好裴郁在他姐身边,也能帮他看着一点。
这样想着。
徐琅倒是也不气了。
外面有人传膳,因为今日家里就他一个,便问要不要直接把膳食直接送到这边来。
元宝倒是还有些担心,悄悄觑着徐琅小声道:“您这会吃得下吗?”
“吃!”
徐琅瞪眼:“怎么吃不下?!”他现在恨不得直接吃下一头老虎,好让他之后看到裴有卿时能更有力气多揍他几拳!
……
云葭得到信的时候,正跟裴郁在吃晚膳。
两人其实午后就已经到了,蔡管事带着一家人亲自来接得他们,蔡管事显然并不知道她已知悉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瞧见她时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一顿闲话家常之后还恭喜她如今成为县主,话里话外还时不时提起祖母。
这是他惯常的老戏码了,每次见到她都会说起“若是老夫人还在,看到您如今这样指不定得有多高兴……”
云葭以前信任他,每每听他哭着说起祖母,心里也难免十分感触,还总是安慰他,如今知悉他做的那些事,那些感触也全都化作无言。
不过她从来就不是万事浮于表面的小姑娘。
即便知道蔡管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也不会表露于脸上,打草惊蛇。
今天一个下午,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在蔡家几个小辈的陪伴下带着裴郁逛了逛庄子,又看了看果园和田地,回来的时候觉得累了,她还去睡了一觉,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晚才吃晚膳。
他们如今住得是自己的院子。
以前云葭每次来时也住在这,宅子虽然不算大,但也有一进,收拾的也十分干净,知道她喜欢花,院子里种着不少花木,盆栽也有不少。
落英缤纷的,很是好看。
蔡管事私下如何不说,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十分不错的,这些年即便云葭人不在庄子,他也没来占据过这间宅子,还时不时带人上门来清扫一番。
今日云葭过来的时候,他还特地给她指了好几盆盆栽,说这些都是他从山上移种过来的,态度是十年如一日的恭敬谦卑……当然,如果不是他藏得这么深,恐怕她也不至于被他欺瞒这么多年。
云葭正吃着东西,瞧见对面裴郁若有所思的表情,便笑着问道:“怎么了,饭不合胃口?”
裴郁摇头。
他对吃的向来没有过多的要求。
虽然庄子里做得的确不如徐家大厨做的,但胜在都是野味山珍,口感鲜嫩,就说这一份腌笃鲜,用的就是山里挖来的笋,咸肉听说也是庄子里的人自己腌制的,他见云葭都喝了两碗,他也没少喝。
他只是经过这一下午的时间,感觉出她此次过来并不是为了单纯的休息,也是,她若是为了休息,又岂会挑这个时日?
只是裴郁如今也还有些看不透她要做什么?但他隐隐能感觉到她来这与那蔡管事有莫大的关系。
心里正忌惮,担心那个蔡管事会对他不利,便见惊云匆匆进来了:“姑娘,吉祥来了。”
“吉祥?”
云葭面露错愕,她抬头:“他怎么来了?”
惊云也不知道,只说:“小少爷托他给您带了信。”
知道是徐琅给她写了信,云葭便更为惊讶了,她没多说,放下手中的筷子便开了口:“让他进来。”
没一会。
吉祥就进来了。
看到裴郁也在,他并不惊讶,只跟两人行完礼之后便把手中的信递给惊云,由她呈给云葭。
云葭已擦干净手,接过信一看,待瞧见上面的内容,柳眉微挑。
裴郁看不到信中的内容,便问她:“他说什么了?”
云葭笑道:“没什么,小孩子闹脾气罢了。”她说完便把信合上了,从始至终,她脸上的神情也未曾变化过,倒让知悉全部事体的吉祥多看了她一眼。
云葭瞧见了他脸上的诧异,并未多语,只与人说:“你大老远过来,先用了饭再走吧。”
吉祥听到这话,原想说不用了,但云葭依然看着惊云开口:“拿双碗筷过来。”
这下吉祥的反应倒是更大了:“姑娘,真不用,便是要吃,属下下去吃便是。”
云葭见他态度坚决,便也没留人,只跟惊云说:“带他去找季年他们。”
惊云应声,带着松了口气的吉祥往外走。
云葭重新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饭,未曾注意到裴郁望着桌上那张字条,脸上闪过的沉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