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卿赶到徐家的时候,徐琅正吃过饭,在院子里拿着一根九节鞭甩得虎虎生风,他是直接把那棵树当成了裴有卿,一鞭接着一鞭,甩得头顶的树叶都在不住地往下掉,就这么一会功夫,徐琅的脚下都已经积成了小小的一滩了。
元宝担心他刚吃完饭,这样剧烈的动作不好,便在一旁小声劝道:“少爷,您先歇歇吧,别回头身体不舒服了,为了那种人,咱们不值当啊。”
徐琅理也没理,继续沉着一张脸拿着手里的鞭子啪嗒啪嗒左甩右挥地甩着粗壮的树干。
忽然。
有个仆役从外面跑了进来。
徐琅看到他过来,几乎是立刻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手上动作微顿,果然,仆役跑进来就气喘吁吁跟他说道:“小少爷,那裴世子又来了,在门口站着非要见大姑娘!”
“来得正好!”
徐琅冷嗤一声:“小爷还怕他不来呢!”他对裴家的怨气可还没消呢,平时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也就算了,他该出的气也出了,又被他姐说教了一顿,就算是为了不让他姐生气,他也不会上赶着再去找他家的麻烦。
可裴有卿这个狗东西竟然上赶着来找抽?
那就别怪他对他不客气了!
徐琅把九节鞭收了回来,缠了几圈在手上之后就大步往外走了。
平时长长的一段路,今日徐琅竟然花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就走到了,可见他这一肚子的火烧得有多旺,眼见裴有卿一身白衣站在门外与他家中的仆役说着话,他又是一记冷哼,还没走到就已扬声道:“哪来的野狗在我家门口吠个不停!”
听到徐琅的声音,徐家众人忙回过头与徐琅问安:“少爷。”
裴有卿听到声响也跟着看了过来,他自然知道徐琅那话说得是谁,他素日往来之人多是学识出众之辈,纵使有傲然、不好相处的,但大家也都是文雅人,从来不会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若是以往,裴有卿必定是要对徐琅说教一番的,但他也知道徐家人如今对他的意见很大。
仆役尚且如此。
更遑论云娘的家人了。
裴有卿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未出声责怪徐琅,等人过来之时便如从前那样与人打了一声招呼:“阿琅。”
可他这熟稔的称呼却让徐琅听得更为火大了,他直接看着裴有卿呸了一声:“别跟小爷我套近乎,小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算什么东西!”
以前看在姐姐跟他定亲的情况下,叫也就算了。
现在——
裴有卿算个屁?
他冷着一张脸怒气腾腾地看着裴有卿。
裴有卿却并未理会他的这一番言论,而是继续好脾气地跟他说道:“我知你如今心中对我有气,该责该罚,回头我自会去济阳卫拜见徐叔,请他处置。只是现在,还请你先让我见下云娘,让我同她解释一番。”
“你他娘的瞎叫什么,我姐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徐琅听到这话,脸色骤变,他心里的那团火也立时烧得更加旺了,他沉下脸,上前几步直接攥着裴有卿的衣领逼着人往外退。
身后仆役怕他闹出事纷纷低声喊道:“少爷。”
元宝之前受了他哥的嘱咐,让他在家看好少爷,此时更是不顾徐琅如今还盛怒上头,走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压着嗓音劝道:“少爷,别跟这种人计较,回头您闹出什么事,姑娘和国公爷又得难受了。”
有那么一瞬间。
徐琅是真的想直接狠狠地揍裴有卿一顿,最好打得他满地找牙才能泄他心里的怒气。但听着身边人的劝声,徐琅抬眸,一扫外边围观正看着他们议论纷纷的那些人,他沉着脸,手里的九节鞭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没直接甩在裴有卿的身上。
他自己不怕被人议论,反正他早就习惯了,却担心自己今日这一顿泄愤倒是痛快了,可回头城中又得传出什么对阿姐和老爹不好的议论声。
“裴有卿。”
徐琅最后没有动手,而是选择动口:“你要是还要脸就该避着我家一点!解释,你解释什么?当初你爹你娘火急火燎派人过来跟我姐退婚,生怕我家出什么事连累你们家,怎么,现在看我家没事,又要上赶着来跟我姐姐定亲了?”
他说完又重重呸了一声:“你们家不要脸,我们家还要脸呢!”
徐琅说完直接甩开手,像是觉得晦气似的,他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擦,边擦边一扫踉跄地走下阶梯好不容易站稳的裴有卿。
心里暗道:怎么不摔他个大马趴!
他心里颇为遗憾,嘴里继续冷声说道:“你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些事,我管你知不知道,反正事情是你爹娘做的,我家已经退了这个亲,就没打算再认回这门亲,犯不着,我姐要啥有啥,缺你这桩亲事了?”
“我给你几分脸面,不想闹得太难看,但你要是再敢在我家继续闹,就别怪小爷我对你不客气了!”
徐琅恶狠狠地说完之后便直接掉头往回走,走过几个门房身边的时候,他沉声说道:“关门!”
门房自然不敢不听,忙答应一声。
反正今天家里就小少爷一个主子,早关门晚关门都一样,等徐琅进去之后,他们也连忙退了进去,当着裴有卿的面直接把那两扇厚重的漆红大门给关上了。
眼睁睁看着那两扇大门关上的时候,裴有卿下意识往前迈了几步,但想到徐琅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又停下了脚步,止于台基之下,未曾继续往上迈去。
门关了。
徐家人也都已经退进去了,可裴有卿还是没有离开。
他依旧留在原地。
围观的人也还留着,没有全部散开。
夜色漆黑,国公府门前的灯笼照在裴有卿的身上,他实在无愧那“无双公子”的名号,即便于这寥寥夜色之中也依旧十分耀眼,惹人瞩目。
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有人走上前劝起裴有卿:“裴世子,您还是回去吧,我看今日这扇门是不会再开了。”
裴有卿先前被众人议论围观也不曾多语,如今听到这话,倒是依旧好脾气地转过头与人道了声谢,而后他看着那紧闭的大门,轻声:“无妨,不管门开不开,这都是我应得的。”
来劝话的人听到这句不由又长叹了一声:“您这又是何必呢?”
他们就住在这,徐家跟裴家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当日徐家还没出事,裴家就急吼吼上门来退亲,听说明成县主知道这事直接就晕过去了,那阵子徐家可没少往家里请大夫,之后更是趁着人家大姑娘还病着又上门要庚帖。
这般作态,任何人瞧见都受不了,别说徐家父子了。
也不怪人小少爷说的那些话难听,就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敢把女儿往裴家嫁啊?
但看着身边青年如玉的脸庞,想到这事他恐怕真的不知情,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了,最后来劝话的人也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围观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走了。
倒有心疼裴有卿的婆子仆役,给他搬来自家的椅子,让他可以歇歇脚。
裴有卿瞧见之后也只是冲他们笑着道了谢,却并未去碰那椅子,他依旧站在徐家门前,天色越来越黑,周围的人也全都走光了。
今夜无星无月。
徐徐晚风吹得裴有卿衣袂飘飘。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能从自己酸软的腿来判析应该过了已经挺长的时间了。裴有卿面露苦笑,却依旧站在原处望着对面的门楣,期待着他希冀的那个人能来开门。
……
徐琅躺在房中的躺椅上,大概是这阵子跟着裴郁学习习惯了,他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本书,最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吓得差点把书给抛了,但想到他老爹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下次考试别给他丢太大的人,徐琅犹豫一番还是没扔。
翻看没几页,元宝就进来了。
徐琅抬头,瞧见他一张苦瓜脸,嗤声:“还没走?”
元宝苦哈哈道:“没呢,一直在外面站着,也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
“管他站多久,最好把腿站废了才好!”徐琅恶狠狠道,说完,他还挺庆幸今天阿姐不在家的,这要是阿姐在家,看到裴有卿这样肯定得开门去见他。
“要不我给裴郁写封信,让他想法子拖阿姐在庄子多住几日?”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不等元宝答话,他又哐哐摇头,自己先反驳了自己的话:“也不行啊,阿姐也不可能一直不回来。”
凭什么为了一个裴有卿,他姐连家都不能回了?
可要是回来看到裴有卿,他姐真的能像当初坚决退婚一样与裴有卿了断关系吗?徐琅愁得头都大了,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于是更加气裴有卿了,“该死的混账东西,都怪他!”
想到阿姐要是真的被他说服了,他回头还是得叫他姐夫,他就怄得差点把晚饭都给吐出来了,他抓着手里的书,嘴里骂骂咧咧道:“该死的裴家,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宝在旁边听到这话捣蒜似的点着头。
忽然想到什么,觉得不对,元宝抬起头看着徐琅小声提醒道:“少爷,二公子也是裴家的啊……”
徐琅:“……”
突然才想起来。
“他跟着阿姐出去玩,抛下我一个人在家,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少爷骂骂咧咧的,最后还是嘟囔一句,“算了,他除外。”
房内主仆俩说着裴有卿一家人的坏话。
而九仪堂中,追月也终于知道了裴有卿来家里的消息。
因为今日姑娘不在,外面又受了徐琅的嘱咐,谁也没把消息往九仪堂中送,还是一个小丫鬟从厨房知道这事,回来说起的。
“诶,你们知道没,裴世子来了!”
“我听厨房的妈妈说裴世子来了两趟了,现在还在外面站着呢。”
“他这是做什么,想来跟我们姑娘赔礼道歉?重新追回我们姑娘?”
“追回也正常啊,我们姑娘这么好,现在又被封为县主了,谁不喜欢姑娘啊?”
“啐,他们倒是有脸!之前裴家那气焰嚣张的,生怕咱们姑娘傍着他们家!现在倒是又想跟我们家重修旧好了,做他的春秋大梦!”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当初那事也不是裴世子想做的,我听说他午后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可憔悴了,可见是一得到消息就赶回来了,我瞧裴世子对咱们姑娘还是有心的。”
“他不想有什么用,他不想,他们家不也是这么做了?凭他再好再有心,他们家这副德性,我们姑娘又为何非要去受这个冤枉气?”
“你这样说倒也不错。”
……
追月出来听到几个丫鬟坐在院子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便随口问道:“在说什么?”
“追月姐姐。”院子里的小丫鬟看到她出来纷纷起身与她打招呼。
追月点点头。
有人走上前与她说起外面的事:“我们是在说裴世子,他来了。”
追月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可与她说起这话的小丫鬟却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仍在与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件事。
“轰隆”一声。
天上忽然打下一道惊雷,紧跟着锋锐的闪电划破天际,劈亮了半边天空。
追月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就听到耳边丫鬟轻声道:“呀,要下雨了,也不知道那裴世子还会不会继续待在外面。”
……
“世子!”
元丰赶到的时候,天上依旧电闪雷鸣。
远远看到裴有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虽然早有猜测,但元丰看到这个情形还是心有不忍,他从马上下来,走近之后看到世子脸色苍白,腿也在轻微的打起颤了,看到这个情形,他立刻红了眼睛:“世子,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裴有卿回头,看到元丰,虚虚一笑:“你怎么来了?”
“属下担心您……”元丰看他虚弱模样,不再多说,只扶着人的胳膊又说了一遍:“世子,我们先回去吧。”
裴有卿摇头,执拗道:“云娘还没出来,我还没见到云娘。”
他说着轻轻推开元丰的搀扶,虽已疲惫不堪,但还是说道:“你先回去吧。”
“世子!”
元丰咬牙,但见裴有卿神情坚决,知道劝不动他,只能大步上前去敲徐家的门,他拍门拍得很响,一边拍一边跪下冲着里面的人说道:“请县主见我们世子一面!”
里面鸦雀无声,只有风驰电逝,雷声轰鸣。
元丰拍了一会,听里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知晓今日这门徐家是不会开了,他心里也有些恼了,觉得徐家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事情是二爷和二夫人做的,和他们世子有什么关系?明明世子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了,鞍马劳顿了这么久,连休息都顾不上就往这边赶,可明成县主呢……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是不是不该给世子递这封信了。
但还不等他犹豫多久,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元丰豁然回头,便瞧见裴有卿摔倒在地。
“世子!”
他连忙起来跑了过去。
裴有卿自醒来便只服用了一碗汤药,此刻身体已然到达极限,头晕眼花,神智也已然有些不清了,但在元丰要扶着他起来带他回去的时候,他还是抓着元丰的胳膊说道:“先别走。”
“世子!”
裴有卿不说话,目光仍希冀地看向前方,可直到等到暴雨都如期而至了,他都没能等到那扇门打开。
*
东郊庄子。
云葭和裴郁在下棋。
两人坐在堂间的罗汉床上,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
云葭本是闲来无事,未想裴郁的棋竟然十分不错,竟让她有如遇对手之感,原本的消遣也就带了几分认真。
棋过半局。
忽听外面电闪雷鸣。
云葭扭头,看着窗外被闪电劈亮的夜空轻声说道:“下雨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天空就下起了暴雨,雨珠啪嗒啪嗒打了下来,落在树上、落在屋檐上,最后又全都落在了地上。
许久不曾见这样的倾盆大雨了,云葭索性靠在引枕上,捏着手中的棋子赏起外面的雨。
裴郁就坐在她对面,见雨水随风刮进来,他蹙眉,正要起身关窗,却被云葭出声阻拦:“开着吧,正好也散散热。”
裴郁犹豫抿唇,但见云葭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
他退坐回去,云葭仰头在赏雨,可裴郁却在看她,他总觉得她今日看着有些怪怪的,虽然她脸上依旧挂着平日的笑容,说话也与从前一样,并无什么不同,可裴郁还是感觉出来了。
她好像有些难过。
正想出声询问,外面惊云走了进来:“姑娘。”
“嗯?”
云葭回头:“怎么了?”
惊云说:“雨下得太大,吉祥今晚怕是不好走了,奴婢做主让他留在季队长他们那边了。”
云葭笑道:“应该的,还是你仔细,让吉祥安心留着,明日雨停了再走。”
惊云轻声答应着,正要出去吩咐,便看到岑风冒雨来了。
她便又止步跟云葭说道:“岑管事来了。”
裴郁一直不曾说话,却在此刻感觉到云葭的变化,他那双长眉在此刻蹙得越发用力了。
看到岑风拍完雨水进来给云葭请安,跟她说:“姑娘,人带来了。”
云葭颔首:“走吧。”
她说完便抚平衣裙站了起来,裴郁清晰地捕捉到在她起来之际嘴里发出的那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你先回房歇息,我去去就来。”云葭要出去之际与裴郁说道。
裴郁此时却没听他的话,而是跟着云葭起来了:“我陪你一道去。”
云葭似乎惊讶他的拒绝,止步看他。
少年身后大开的窗子外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空气也染了几分氤氲的湿气,而屋中暖光正照在少年的脸上,使得云葭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执拗。
他未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说:无论你去哪、去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云葭为自己这一份所想而失笑。
但在少年执着的注视下,倒也未曾拒绝他的好意。
“好。”
她看着他轻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