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学堂。
早过了散学的时间,不在书院住的那批学子也早就离开了,而住在书院的那批学子也各有各的活动,有些吃过晚膳还留在清风斋内看书,有些则回到自己的房间温习功课,也有些离开书院去外面办事的。
书院这边管得并不算严。
若是有事去外面住也行,只是需要跟书院的管事人说一声。
裴郁没去参与他们的活动,婉拒了他们的邀约,散学之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他这里离书斋远,与其他人住得也不算近,看着着实冷清,却正好符合他的心意。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裴郁都不是那么喜欢热闹,尤其是如今这种时候,他更希望可以一个人独处。
小顺子今日仍是陪着他一起过来的。
知道少爷如今需要安静,他除非必要,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打扰他。
这会裴郁在里面看书,小顺子就在外面做一些洒扫浆洗不易出声的活,忽然瞧见有个小书童蹦蹦跶跶从外面跑过来,看到他就扬起脸上的笑要出声喊他了。
小顺子脸色微变,不等小书童出声,他就急急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书童看懂了他的手势,立刻闭紧嘴巴,就连跑步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这阵子留在书院的学子老爷都在卯着劲冲刺下个月的秋闱,小书童也只当小顺子哥哥是怕他惊扰到裴公子读书,倒是并未想太多,他放轻动作,看了看那开着窗的屋内,瞧不见裴公子的身影,却能瞧见桌边一盏长灯以及一只握着书卷修长分明的手。
“你怎么来了?”
小顺子抹干手走了过来,压着嗓音问书童。
书童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收回视线,没再往屋内瞧,仰着头看着小顺子同他说道:“顺子哥哥,有人来找二公子了!”
现在听到有人来找少爷,小顺子这颗心就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往屋内看了一眼,才又转过头小声问书童:“来人可有说是谁?”
“他说他姓樊!”小书童机灵,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我闻到他身上有很浓郁的药香味,应该是个大夫。”
姓樊,又是大夫。
小顺子自然知道是谁了。
他心里无端松了口气,但也不确定少爷肯不肯见,便让书童在外面稍等,他自己进去问话。走进屋中,里面静得仿佛没有人,可书桌后面的确坐着一个清癯的身影 ……看过去,灯下少年的侧脸没有一丝表情,冷得仿佛一尊雕塑。
看少爷这样,小顺子又有些不大敢张口了。
“什么事?”
最后还是裴郁先出了声。
小顺子这才急忙回道:“少爷,樊大夫来看您了,这会就在书院外面候着。”
听到樊自清过来了,刚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裴郁终于皱了眉,他沉默不语,小顺子见他这样只当他不肯见人,正迟疑地准备开口去找个借口回绝了,便听少年沉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诶!”
小顺子心里还是期盼着少爷能见人的,听到少爷同意见人,他自然高兴地出去回话了,他给了小书童几个铜板,感谢他替他们回话,等小书童拿着钱喜滋滋往外面跑去传话的时候,他也回了屋中,轻手轻脚准备起见客的茶水。
裴郁看他一脸高兴热衷的样子,也未曾出声,任他准备着。
只是想到樊自清今日过来可能的原因,他忽然又变得沉默下来,指腹滑过枯黄的书页,视线却无意识地落在腰间的那串络子上面。
屋内安静,却响起他的一声叹息,只是很快就融进于夏日的晚风之中了。
等樊自清过来的时候,裴郁已然收拾好心情继续开始看书了,直到听到外面响起小顺子那道兴冲冲的“樊大夫”的声音,他才放下手中的书,抚了抚衣摆往外看去。
正巧看见樊自清进来。
久未见面的师兄弟此厢碰面,也未曾有什么寒暄。
裴郁与人点了点头,说了句“来了”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他起身朝圆桌那边走去,未让小顺子动手,他主动倒了两盏茶。
“没什么好茶,将就喝吧。”
樊自清自然不会介意这些东西,以前在外游历、露宿山野的时候,他就连露水和长藤下的水都喝过,何况他今日来找裴郁也不是为了来找他喝茶的。
他在裴郁对面坐下。
见少年一如往日沉默,似乎与从前并无什么差别,但脸上的状态却骗不了人。
看着疲惫也瘦了不少。
樊自清看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皱眉。
“还好?”
他问裴郁。
师兄弟都是聪明人,彼此不用阐明也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裴郁也握着一盏茶,没喝,只是垂眸看着袅袅几缕茶香气,淡声说道:“没什么不好的。”
偏他这样,更加让樊自清皱眉了。
他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无论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此时的心情也不是他能安慰得了的。
“你放心吧,我不会耽误功课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似乎知道他的来意,裴郁又说了一句。
樊自清无言。
他不知道别的家长是不是像他一样,但他听到裴郁这么说,反倒想劝他好好休息了。“功课重要,身体更重要,而且秋闱三天考试,比得不仅是学识,还有身体,你现在这个状况……”
樊自清说到这就忍不住皱了眉。
裴郁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好,他毕竟不是神,没办法真的做到无情无欲、无喜无哀,沉默片刻,他喝了口茶才压抑着沙哑的嗓子跟樊自清说道:“你放心,还有一个多月,我会好好调整的。”
裴郁既然这样说了,樊自清也就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只道:“明日开始,我会让三七每日给你送一份补汤过来。”
见少年蹙眉。
不等他拒绝,樊自清便又道:“听话。”
裴郁看他一眼,待瞧见白发男人脸上未曾掩饰的关切,心里的凉冰似是消融了许多,原本嘴里那一句即将吐出的拒绝的话到底还是重新咽了回去。
“知道了。”
裴郁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樊自清道:“多谢师兄。”
樊自清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你今日早些歇息吧,我先走了。”走前,樊自清看向跟着起来的裴郁又说了一句,“我还是之前那句话,有什么话想找人说就过来,师兄别的没办法帮你,陪你一醉还是可以的。”
裴郁听到这个醉字,脚步一顿,过后,忽然很轻地扯了下唇。
那动作太快。
樊自清并未瞧见他脸上的自嘲。
他难得一醉,就出了那样大的纰漏,以后哪里还敢再喝醉?只是这些话,他也没与樊自清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我自己出去就是。”樊自清拒绝了。
可裴郁却没听他的话,直接往外走去。
樊自清无法,只能跟上。
师兄弟一路无话。
等快到书院大门的时候,看着远处廊下红灯闪烁,樊自清看着身侧少年沉寂的侧脸,忽而很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裴郁把原本往前看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布满着困惑不解,似是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是因为什么。
“如果不是那日我突然提起,你也不会……”
樊自清这阵子无比后悔自己当日对他的那番言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那番言论,他也不会离开,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跟你没有关系。”
裴郁闻言,重新收回视线。
他并没有去责怪樊自清,也不认为自己和她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樊自清的缘故。他看着前面的黑夜与他说道:“即便没有你,我的那番心思也瞒不了多久,结局可能还会更糟糕。”
现在至少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徐叔和徐琅也不知道他那些龌龊的心思,他们还是拿他当家人看,就像她说的,只要他愿意,他们始终都是一家人。
只要他愿意……
裴郁垂眸,听到门外两个守门人喊他“裴公子”。
他轻轻嗯了一声,停下步子看了眼外面,瞧见三七和樊自清的马车,他便未再送他,转头看着樊自清说道:“你回吧,我也该进去了。”
这会人多眼杂,樊自清即便还有话没说完,也不好再说了。
他神色复杂看了眼裴郁,到底没再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往马车走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樊自清回头,他看见少年已重新步入黑夜之中,他一人于黑夜之中独行,手中只有一盏昏黄的枯灯相伴。
樊自清其实并没有很浓郁的感情。
年少时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就把他的那一腔喜怒哀乐都一并收走了,情绪太丰富的人也做不好大夫,可此时此刻看着漆黑夜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樊自清这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抹难过。
“主人。”
身后传来三七的声音。
樊自清敛眸收回视线:“嗯。”他说着转身回到马车,神色淡淡,只有声音不可抑制地变得有些沙哑起来。
这天晚上。
樊自清回到自己的宅子,让三七下去歇息,他却一个人坐在月下自斟自饮。
他给对面无人坐处也倒了一盏酒。
喝酒的时候,他拿酒盅轻轻碰了下对面的酒盅,三分醉时说道:“老头,你要是真关心你那个小徒弟,就让他如愿以偿吧。”
……
云葭又做梦了。
久违的,她又梦到了那个白发的男人。
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梦到他了,许是次数多了,云葭在发现再次梦到他的时候也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便随他去了。
白发男人在她的梦里永远不是洒扫就是点灯,或是摘抄往生经。
除了第一回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每次她不仅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脸。
有时候云葭都觉得她不是在做梦,而是去到了异世界。
以为今日男人又是跟以往一样。
正好,她如今心绪烦乱,看他做那些事,或许也能抚慰她今日格外烦闷的心。
未想今日她的梦却有了一些变化。
她又看见了一个白发的男人,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男人,却正是她熟悉的人。
——樊叔。
云葭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今日竟然能看清里面的事物和人了,以前每次好像都蒙着一层虚晃的白光的身影们,今日竟然一个个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除了那个穿着灰衣僧服的男人。
他的身上依旧笼罩着一层白雾。
可即便看不清,在看到樊叔出现的那一刻,云葭的心已然揪紧。
即便处于睡梦之中,她也能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掐住了,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网上弹跳了好几下,双手下意识攥紧身上的锦被。
云葭眼睁睁看着樊叔离那个男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梦中的樊叔看起来要比如今苍老许多,只有脸色和以往一样冷峭,看到跪坐在蒲团之上抄写佛经的男人,脸色便更冷了。
“你要在这待到几时?”
男人抄写佛经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又重新垂眸认真抄写起来:“山下已无我可念之人,在哪都一样。”
“什么在哪都一样,我看你是疯了!”
“我听普寿说你还想用寿命换她重生,裴郁,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样荒诞的话,你竟然也相信?!”
嗡地一声——
云葭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应该是震住了。
耳边忽然传来无数嘈杂的嗡鸣声,云葭只觉得头疼欲裂,倘若她此刻清醒,必定要捂住自己的双耳。
可此刻她还处于梦中。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那嘈杂的嗡鸣声攻击着她的耳朵。
而她一眨不眨地朝那个男人看去。
裴郁……
她在心中无声呢喃。
怎么会是裴郁?他怎么会成为和尚?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无数的疑问困住了云葭的大脑,让她不明所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又有一个声音在那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响起。
是他。
就是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
迷雾终于散去,云葭僵硬着身形,眼睁睁看着那个跪坐在蒲团上的男人抬起头。
修眉俊眼丹凤眼。
云葭只觉得大脑传来轰的一声。
她呆呆看着那张熟悉的面貌,看着昨日才离开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比起如今的裴郁,梦中的裴郁要更成熟一些,一如她那时在寺庙中见到的那样,高大沉稳,令人见之便心生敬畏。
可又不一样。
他的半张脸,以及往下延伸的半边脖子全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这让他看起来可怖极了。
可云葭却瞪大了眼睛,眼泪无意识地往下坠落,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有裴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