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云听到这话却愣了半拍。
她没想到姑娘竟然这么直接,打算这会就找罗妈妈过来,她稍稍怔忡了一瞬,担心罗妈妈猛地知道这个消息会受不住,一时不免有些犹疑起来。
“姑娘……”
惊云与云葭说道:“直接找罗妈妈说这事的话,会不会不太好?她毕竟年纪大了……而且妈妈应该也不会想让您知道这事,若不然她也不会选择一个人偷偷在房中掉眼泪。”
“就是因为妈妈如今年纪大了,才更该把这事趁早解决了,有些事总得让她知道,我才晓得她是什么态度,才能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置比较好。”
“若不然继续任由她被那几个吸血鬼吸着血……”
即便只是简单阐述此事,云葭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不清楚这么多年亦或是前世罗妈妈都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承担这些事情的,云葭置于锦被上的手紧握,脸色也变得阴沉难看起来,她垂眸声沉:“这事也怪我,我若多关心妈妈一些,妈妈也不至于……”
“这怎么能怪您?”
惊云见她自责,眼皮一跳,忙道:“您事务繁忙,哪能事事都周顾到?真要这么说,也该怪奴婢,奴婢日日与罗妈妈一道吃饭,离得又那么近,但凡奴婢细心一些,也不可能到现在才知道这事。”
话说到这,惊云也就没再纠结迟疑,知道姑娘处事有度,必定不会让罗妈妈受伤,她道:“奴婢现在就去请罗妈妈过来。”
惊云说完便往外退去了。
云葭见她离开,又在床上枯坐了一会,思绪涣散着,想的都是前世罗妈妈死后的样子。
罗妈妈骨架大,平日看着是有些高大的,可当年死的时候却瘦成了皮包骨的样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如果不是跟她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云葭甚至无法认出那个瘦成皮包骨满脸倦态的女人竟然会是那个养育她长大的乳母。
——是她心慈手软了。
总想着这世许多事都变了,罗妈妈的丈夫和儿子也会跟着改变,即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骨子里还是那种人,但他们也不可能在明知道罗妈妈受她家看重的情况下欺负她。
早知如此,她就该一早把那个畜生给解决了!
还有她那双儿子女儿……
云葭神色暗沉地坐在床上。
午后太阳从窗外照进来,却照不开她脸上的阴霾。
怕回头罗妈妈来了,瞧见她这副模样,云葭暂且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让和恩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等罗妈妈过来的时候,云葭已经于窗边胡床入座,四正八方的矮几上也已经放好了一应茶具和花茶等物。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和请示声,云葭让她们进来。
帘子蹁跹。
云葭抬头,看到罗妈妈就站在那块锦帘的后面,云葭只消一看就能瞧见她脸上的疲态以及即便收拾过也依旧显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云葭猜出罗妈妈先前应该是在收拾自己,怕被她瞧出来,这才来晚了。
四目相对,眼见罗妈妈不自然地撇开脸,并未像从前那般笑着与她打招呼。
云葭眸光微暗,但话说出口,却好似并未扫见一点异样一般,仍与平日似的笑着与罗妈妈打起招呼:“妈妈快过来坐,尝尝我新煮的茶。”
她边说边朝惊云看了一眼。
惊云见她看过来的眼神就知道姑娘这是打算独自与罗妈妈说道此事。
她心中会意,便也未曾跟进去,而是退到外面守着,没让其余人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姑娘和罗妈妈说话。
罗妈妈没有注意到主仆俩之间的眼神官司,见云葭态度如常,她也稍松了口气,她边朝云葭走去,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一句自己眼睛红肿的原因:“夏日蚊虫多,刚刚老奴在屋子里睡觉,眼睛就进了虫,这不,闹得一双眼睛都红了。”
她是知晓云葭细心的,也怕她起疑。
与其等她回头询问,还不如她先把这事与人说了,笑着说完之后她还关切地与云葭说道:“姑娘平日让下面的人看着些,莫教自己碰上那些毒虫蚊蝇。”
眼见都到这种时候了,妈妈还顾忌着自己,怕她担心,说出这样哄人的谎话,云葭心里不由更加为她难过了。
她微垂眼眸,暂且遮住眼底的那些心思。
待人走到自己身边,便笑着去牵她的胳膊,云葭重新仰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妇人,正想与从前似的与人说话,却见她鬓角不知何时竟已长出一些白发了。
即便藏在那些黑发之中,那几缕银白也十分可观。
这一抹发现让云葭不由愣住了。
其实罗妈妈今年也才四十出头,府里的王妈妈比她年纪还要大一些,看着却要比她年轻。
苍老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明明不久前,她鬓上还是一片黑。
许是她长时间的凝视让罗妈妈心生不自在了,眼见她脸上又开始闪过不自然的神情了,云葭连忙压下心底那些波动的情绪,垂下眼眸,笑着与她说道:“知道了,妈妈只管放心,我这的人可都是妈妈亲自调教出来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罗妈妈听到这话,想了想倒是也跟着莞尔一笑:“您说的是,她们都是不错的小孩。”
她被云葭牵着胳膊坐在了她的身边,胡床很大,布置得也十分舒适,底下还有脚踏等物,可罗妈妈却只挨了一小边的胡床规规矩矩入座,并未因为云葭的敬重而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等坐下之后便问云葭:“姑娘这会唤老奴,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老奴?”
“没什么事,就是许久未与妈妈说体己话了,便想着请妈妈过来说说话。”云葭笑着说道,又亲自倒了一盏花茶递到她面前,“妈妈先尝尝我今日新配出来的花茶。”
罗妈妈听到这话也就跟着笑了,她那张素日严肃的脸也因为云葭的这番话而变得柔软了许多。
她这阵子心情其实并不算太好,家里烦心事一大堆,她怕惹姑娘怀疑,便告了假没整日在姑娘面前露面,刚才听闻姑娘喊她,她还有些担心,未想姑娘只是让她过来喝茶说话。
罗妈妈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多了一些。
只是想到自己先前做下的决定,脸上那笑意便也只持续了片刻就又渐渐消弭了下去,不愿让姑娘瞧见,罗妈妈低头喝茶,入口便知晓这是什么花茶了。
罗妈妈握着茶盏的手微顿。
“妈妈觉得如何?”耳边传来姑娘的询问,罗妈妈回过神,轻轻嗯声答道,“您亲自配的,自然是好的。”
只是这花茶的功效……
桑葚干和茉莉花是治失眠用的。
罗妈妈从前在宫里做女官,就是因为泡得一手好茶才得了杜太妃的青睐,而当初老夫人请她过来给姑娘做奶娘,自然也不是真的看中她那点奶水,而是想着依着这一层关系把她留在姑娘身边做姑娘的教养嬷嬷,好让她对姑娘更加尽忠职守。
云葭的插花、茶艺、女红的启蒙老师都是罗妈妈。
不清楚姑娘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随手泡得一盏花茶,罗妈妈握着茶盏沉默片刻,又垂下眼眸浅浅喝了一口,之后便把茶盏放下了。
缠绵于心中几日的纠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罗妈妈看着云葭,心中闪过挣扎、迟疑、不舍,可最终,她还是看着云葭开了口:“姑娘,正好您今日喊了老奴,老奴也正好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云葭听到这话一怔。
她原本还在心里打着谱想着这事该怎么跟罗妈妈开口比较好,又该怎么规劝罗妈妈与那个畜生和离。
不仅惊云担心,云葭同样担心妈妈知晓那件事后会承受不住。
虽然妈妈平日表现出来得仿佛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可那些人毕竟是她的家人……若不然妈妈也不至于偷偷背着她们,自己一个人在房中哭。
她心里心绪复杂、百转千回,还不等她想出个好的法子就听到罗妈妈先开了口,不清楚罗妈妈要与她说什么,但等云葭回过神来还是立刻接话道:“妈妈请说。”
她心里盼着罗妈妈是与她说自己遭遇的那些事,那正好,她趁机就给她解决了,也省得她在这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合适。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云葭却听她说:“我想离开了。”
像是没有听清,可心跳声又的确是真的停了下来,云葭双目怔怔地看着身边鬓角发白的妇人,她像是真的呆住了,脸上的表情都没了。
她就这么看着罗妈妈,仿佛进入到了一个没有空气也不需要呼吸的异世界,又像是被人点了所有能动的穴位,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人也跟着不会动了。
直到耳边听到几声关切的“姑娘”,云葭才又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回到了原本属于她的世界,重新得以呼吸。
云葭的呼吸有些急,心跳也变得很快。
罗妈妈见她这样,自是担心不已,她一面扶着云葭的胳膊,一面看着云葭面露关切和担忧:“姑娘,您没事吧?”
“你想离开?离开我吗?”
“……为什么?”云葭的声音很轻,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可思议。
她说完,忽然用力握住罗妈妈的胳膊。
云葭看着罗妈妈,脸上还写满着不敢置信,神智也还未彻底变得清醒,就连声音都不知何时变得沙哑起来,她不明白,只能神情呆滞地看着罗妈妈:“妈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是谁苛待你了,还是谁让你不高兴了?”
“还是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妈妈你说,我都可以改的!”
罗妈妈还有些担心云葭,一直看着她,确保云葭没事,她方才歇下请大夫过来的心思,看着身边姑娘震惊的面貌,罗妈妈心疼地把人揽进怀里,她一边抚着云葭的头,一边柔声哄道,就跟从前她抚慰云葭时一样:“没,都没有,国公爷待我很好,小少爷待我很好,府里都对我很好。”
“您就更加不用说了。”
“老奴活到这把年纪,如今身边最亲近最在意的就是您了,您没有做错什么,什么都没做错。”
云葭听她这样说却越发不解了:“那好端端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
罗妈妈有很长时间不曾说话,她只是轻轻抱着她的姑娘。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她方才哑声开口:“姑娘。”她低头,看着云葭的眼中亦有不舍,“我今年已经四十有六了。”
见姑娘神情微怔,似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到自己的年纪,罗妈妈看着她继续言道:“我从十三岁进宫,一直到二十六岁,杜太妃仙逝才得以离宫。”
“二十八岁那年,我承老夫人的恩情得以来到您的身边,至今又是十八年的光景过去了。”
“您现在身边得力的人有许多,外面有王妈妈和岑风母子替您做事,九仪堂内也有惊云与和恩两个得力干将,老奴已经没什么能帮您的了。”
云葭神色微变。
她万万没想到罗妈妈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她忙坐直身子,看着罗妈妈喊道:“妈妈!”
云葭张口欲言,却听罗妈妈轻轻与她嘘了一声:“姑娘,您先听我说。”
云葭只好暂且忍耐着先行住嘴,眼神却不住闪烁着。
罗妈妈看着她的眼眸柔和,就连嗓音都十分温柔,与她平日面对起其他人时完全不一样:“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这辈子都在主子们身边周转不停,回想过往几十年光景竟没有一日是为我自己而活的。”
她说到这,看着身边女子原本还算清明的眼睛忽然变得呆滞起来,卷翘的浓睫一颤一颤,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罗妈妈看她这副失神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模样,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一般,难受得她胸腔燥闷,眼眶酸胀,情不自禁就想落泪。
可罗妈妈还是强行把那股子泪意逼退了回去,哑着嗓子跟云葭笑着说完了:“姑娘权当心疼心疼我这个老东西,让我去过阵子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而且我这辈子最愧对的就是我那双儿女,这么多年,他们见我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恐怕就连见里正的次数都要比我多,现在老大马上要成家了,老二也有孕了,我也是该去照顾他们了。”
屋内忽然静得不行。
罗妈妈没再开口说话。
云葭也没有出声,她呆坐在胡床上,低着头,神色难得显现出一抹茫然,她的脑中还在一直徘徊着罗妈妈先前说的那些话……她不由想,这么多年,是她束缚住了罗妈妈吗?
是不是真的放她走,对罗妈妈而言才是最好的?
就像她说的,她从十三岁那年到现在,就没一日为自己而活过,或许她真的该放她走了……如果罗妈妈真的舍不得那个家,舍不得她那双儿女,那她就派人去警告他们一番,让他们以后好好孝顺罗妈妈。
还有林大河那个畜生……
如果罗妈妈心中还有念想,那她也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让林大河跟那个女人断干净。
林大河那个畜生最是欺软怕硬。
前世他以为徐家倒台,以为她没了本事,又见罗妈妈老实不敢把事情往她这边传,方才敢如此糟践罗妈妈,可之后等她带人过去,知道她的厉害,又晓得害怕了,看着跟那个寡妇鹣鲽情深、恩爱不已,可大难临头,就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那个寡妇的身上。
说是那个寡妇勾引他,他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他也不想这样的……
想到林大河那个嘴脸,云葭就恶心不已。
她实在不想放罗妈妈回去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但倘若这是罗妈妈自己心中期望的呢?
云葭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的神色几经挣扎,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都已经抵到喉咙口了却还是不肯吐出来。
她依旧沉默坐着。
仿佛在用无声反对罗妈妈先前说的话。
可云葭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不说话,罗妈妈还在等她的回答,她始终是要给她一个答案的。
而她跟罗妈妈都很清楚,她能给的答案只有一个……
云葭垂眸,她心中仍有不甘,但到底还是松开了原先紧握的手,可就在她准备哑声应好的时候,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光。
就如福至心灵一般,云葭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不对——
这不对劲!
这不是罗妈妈会对她说出来的话。
她猛地抬头看向罗妈妈,刚才一直低着头未曾注意到她的神情面貌,此刻这忽然的举动却让她及时捕捉到了罗妈妈脸上的不舍和难过以及……眼中的挣扎。
霎时神智清明。
云葭重新握住罗妈妈粗糙的手,目光沉沉看着她问:“妈妈为何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