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清今日在都察院处理了一天的事务。
临到散值,方有时间去礼部那边查阅考卷。
于贡院批卷结束之后,其中的考卷便会被统一送到礼部,由礼部中人挑选出其中成绩最高的几十份考卷再呈递到宫中由陛下再亲自筛选一遍。
今次名次如何。
袁野清已然一早就已知晓。
却不知当日他看中的那份卷子究竟是出自哪位学子之手。
今次去礼部,他也正是为了这事。
他这阵子明显清瘦了许多。
发生这样的事,他想不瘦也难。
都察院的事务本就繁多,再加上和蕴娘的分开,实在是让他精疲力竭。
好在这些日子,他总算能去姜家探望蕴娘了。
虽然蕴娘还是对他爱搭不理,也只愿在孩子面前与他维持基本的关系,但比起之前连面都见不到的时候还是已经好上许多了。
袁野清知道她这是还在跟他生气,也知道发生这样的事后,他们想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回到以前那样,很难很难。
裂痕已经产生。
无论是他、还是蕴娘,都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件事永远都会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只能看他们日后如何修补这段关系了。
他不着急。
他愿意等。
只要蕴娘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无论她要他等多久,他都愿意。
庆幸的是星洲还算乖巧。
白柔前些日子已经被娘打发走了,星洲则还在别院住着,也没有吵着要回城中。
他替他找了教书的先生,又让路青在他身边照料着,以防他有什么需要,不过这阵子时日下来,竟然也未见他有什么需要过。
路青每日报信过来也都是说“少爷看书很认真,先生时常夸赞少爷”这样的话。
对这个孩子——
袁野清到底是有几分愧疚的。
他越乖巧,他就越愧疚。
不可能不管。
他知道蕴娘不想见到他。
如果按照蕴娘的想法,把他打发得远远的,或许蕴娘就不会与他闹成如今这样了,可他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丢弃这个孩子。
他的生母已经没了,世上也再没其他的亲人。
他怎么可能不管他?
两边都让他为难、让他不舍,袁野清自是日日头疼、难以入睡。
“大人,到了。”
马车在外停下,随从的声音从外传进来。
袁野清轻轻嗯了一声。
他放下抵在眉心处的手,又整理了下官服,这才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礼部门前的小吏看他过来,纷纷躬身向他问好。
“大人怎么来了?”其中一个门吏在行完礼后语气恭敬地问袁野清。
心里还有些紧张。
这位袁大人可是都察院的一把手,而都察院主要干的就是监察、弹劾的活,可别是他们礼部被人举报到这位大人那边去了。
门吏想到这,心里就紧张的不行。
恨不得现在立刻跑进去找尚书、侍郎大人们去,让他们来跟这位袁大人碰面。
“这次桂榜上那几位考生的考卷在哪里,本官想看看。”
“什、什么?”
门吏以为自己没听清,不由仰头看向袁野清,不敢置信道:“您是来看考卷的?”
袁野清微微蹙眉:“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
门吏边说边让开身子:“您快请进,小的带您进去。”他说着背过身去的时候,还悄悄长舒了口气。
差点吓死他了!
袁野清跟着门吏进去。
途中自是遇到不少人,袁野清位高权重,纵使如今因为家里那点事在城中颇有些议论声,但他掌管着都察院,御史都是他的人,谁又敢弹劾他们的顶头上司呢?
何况除了这点私事之外,袁野清为人做事从无令人诟病之处。
尤其他与才回朝的首辅大人,其岳父姜舍然姜首辅的关系也和从前一般,并未因此生出什么龌龊嫌隙。
众人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瞧见袁野清过来仍是和从前一样与人拱手问好。
袁野清也一一回了礼。
途中袁野清又与门吏说,让他不必去打扰张尚书,他看完卷子就走。
省得麻烦。
门吏自然应了,也按捺了原本要去与尚书大人禀报的心思。
“大人,今次高中的那些举人老爷们的考卷就在这了。”门吏说着推开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位穿着绿色官袍的年轻官吏。
年轻官吏待看见袁野清的身影便愕然地站了起来。
显然没想到会在这碰见袁大人。
门吏先朝人拱手,喊了一声“蒋大人”,又与他说明了袁野清的来意。
蒋景虽在礼部工作,却十分敬仰袁野清的为人。
当初也是因为考核没能进都察院,被下派到礼部这边的,听说袁野清是来看考卷的,他忙放下手中的毛笔,拱手与人说道:“袁大人请稍等,下官这就去拿。”
袁野清冲人说了一声多谢。
蒋景一听这话,更是脸红耳热,激动不已,嘴里忙道“不必不必”,然后就去后边的架子上拿考卷了。
历届科考的考卷皆放于礼部之中。
分年整合。
最近的年限放在最前面。
这次的考卷放进来还没多久,自是容易找。
门吏才给袁野清倒了杯茶的功夫,那边蒋景就已经抱着考卷过来了。
“既然蒋大人过来了,那小的便先退下了。”门吏跟袁野清说完又拱了拱手。
袁野清微微颔首,又说了一句“有劳”。
门吏忙道没事,而后恭敬地躬身退下。
“大人,今次高中的三十二名考生的卷子都在这了,这头一份便是今次的解元郎,信国公府家的世子爷。”蒋景边说边把手中的卷子双手呈递给袁野清。
袁野清接过之后同样说了句“有劳”。
“我要看一会,蒋大人有事自去忙,不必在意我。”
蒋景恨不得能跟袁野清多接触一会,就算有事也权当没事了,大不了回头留下来再办,更何况他这个差事本就清闲,没什么急事,如今要做的也不过是把前三名考生的考卷誉写下来,日后好放于城中的公示之处供人瞻赏。
这事并不着急,他便立刻与袁野清说道:“下官没事。”
袁野清便也未多言,见他还站在一旁便指着身边的位置与人说:“既如此,蒋大人便坐吧。”
蒋景又是激动地诶了一声,然后恭恭敬敬坐在一旁。
袁野清并未理会,翻看起手中的卷子。
头一份便是裴有卿的。
观八股文就不是他想要来找的那一份。
不过对于这份考卷,他亦有印象,八股文做得十分不错,当日他亦是给了高分的,只是他心中还是更为偏向那份考卷。
那阵子他看了这么多考卷,再没有一份能超越那份考卷的。
所以这次出了成绩,他才会特地过来一趟,想看看能写出那样文章的考生到底是谁。
不过袁野清也知道那份考卷用词太过大胆,陈大人那边恐会给高分,可庄学士向来保守,恐会不喜。
所以此次他未能拔得头筹。
袁野清便也只是觉得可惜。
这样大胆的文章并不是每一位官员都会喜欢的。
他继续往下翻阅,心里寻思着,应该就是在第二、第三这两个位置了,听说这两位学子都是有间书院的人。
他与杜斯瑞交好。
也知晓他手里的那些学子有不少出彩之辈。
可连着翻了两份都没找到他要找的那份,袁野清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这不应该啊。
纵使庄学士不喜那篇应用文,可观整体的成绩,也不至于差那么多才是。
他继续往下翻阅。
越往下翻,袁野清的脸色便越发难看。
屋中一时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蒋景就坐在袁野清的身边,他是何反应,他自是看得最清楚,起初他还在激动今日竟然能离袁大人这么近,想着今次回去,他一定要与妻子好好说道一番。
可渐渐地,他也发现不对劲了,袁大人这翻看考卷的动作也太快了吧?
悄悄打量。
便发现袁大人此刻的脸色难看至极。
“大人,怎么了?”蒋景莫名有些胆颤起来。
袁野清没说话,依旧往下翻着,待翻完最后一份,他忽然把手中的考卷一合,长舒了口气后看着蒋景问道:“今次上榜的考卷都在这了?”
“是、是啊……”
蒋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被袁野清此刻的神情弄得心惊肉跳,屁股都坐不住了,神情紧张地站起来跟袁野清说道:“总共三十二份,是少了吗?”
他说着想拿过来查阅一下。
袁野清说:“不用了,正是三十二份。”
他说着便把手中的考卷放于旁边的桌案上,然后起身站了起来。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袁野清虽是第一次参与监考和批卷,但他自幼师承于他的岳父,自己曾经又考过临安府的第一名,无论是鉴赏还是认知都绝不会低于旁人。
那份考卷,他至今都能回想起上面的一字一句,就算偶有一些大胆言辞,但也不至于落榜才是。
不合理、实在不合理!
袁野清于屋中静静踱步,猜测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蒋景从自己一位都察院好友的口中知道每当袁大人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这样踱步,不知道袁大人到底在想什么,蒋景一时也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只能悄悄站在一边,等着袁大人吩咐。
“蒋大人。”
袁野清忽然回头。
蒋景连忙应了一声“是”,又问袁野清:“袁大人有什么吩咐?”
袁野清问蒋景:“这次参加秋闱其余那些没中榜学子们的考卷可还在?”
蒋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忙点了点头:“在的在的,原本是要收起来的放进库房的,但这阵子礼部事务繁多,便还收在下官这边。”
袁野清忙道:“劳烦,带我去看看。”
蒋景自是莫有不从的,一边领着袁野清往前走,一边忍不住回头问袁野清:“大人,是卷子出问题了吗?”
袁野清此时尚不确定,便也只是说:“还不确定,先看看。”
蒋景知晓这件事的重要性,便也未敢再言。
等领着袁野清到一处地方,打开其中一处柜子,里面厚厚的几百份卷子都在里面。
蒋景看袁野清一副准备亲自审看的模样,不由道:“要不下官再喊几个人进来?”
袁野清沉默片刻说道:“事情还未了解清楚,许是我多虑了,先不必让旁人知晓。”
如今桂榜才揭露。
若这个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恐慌,反倒麻烦。
“蒋大人去忙吧,我自己来看。”袁野清说着便卷起袖子,准备一查到底。
蒋景见他已经拿出一部分卷子,也跟着一咬牙,走上前从柜子里拿出其余的卷子,抱在手中。
在袁野清惊讶看过来的时候,他朝袁野清腼腆一笑:“我无事,随大人一起,多个人多份力量。”
袁野清听到这话便笑了。
他未多言,只与蒋景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蒋大人了。”
说罢。
他便先行往外走去。
蒋景看着他的背影,自是激动地抱着卷子跟上。
夕阳西下。
窗外照进傍晚时分暖橘色的日落。
两人分站于长桌的两侧,翻看起桌上的考卷。
……
而此时。
徐冲已然从正府街出来了。
他并未带旁人,一人一骑朝宫城的方向而去。
这个点路上人不少。
都是赶着回家的人,徐冲纵使着急也没办法,好在过了长安大街,人就开始转少,徐冲正欲继续擎僵策马,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诚国公!”
徐冲下意识回过头,便瞧见裴行时和詹叙主仆正骑着马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此刻二人皆看着他。
只不过相比于詹叙的招呼声,裴行时却未曾出声,唯有视线落在徐冲的身上,见他这般着急,面有不解,眉眼之间亦有担忧之色。
“出什么事了?”他出声询问。
原以为徐冲还在生他的气,看到他必定是立刻掉头就走,绝不可能回答他的话,可让裴行时没想到的是徐冲在看到他的时候,竟然双目一亮,掉头朝他过来了。
这一幕不仅让裴行时看得心生震惊,就连詹叙也神色惊讶。
但惊讶过后,詹叙便不由大喜过望。
他就说这两人怎么可能说掰就掰!毕竟几十年的好兄弟呢!
他家主子现在可就诚国公这么一个好兄弟了,詹叙自然不希望这两人闹僵,此刻见诚国公过来,他刚要与他说他们今日去了济阳卫的事。
好让诚国公知晓他们主子心里也是有他的。
可还不等詹叙开口,徐冲过来之后便看着裴行时急匆匆说道:“快,你快随我进宫。”
詹叙一听这话,不由停下声音。
裴行时也跟着皱了眉:“怎么回事?”
“来不及说这么多了,郁儿的成绩不对,我让他重新写了一份卷子,打算呈给陛下去看,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徐冲着急说完。
“……你说什么?”
这还是这么多年,徐冲第一次在裴行时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震惊。
愕然。
不敢置信。
他想。
到底是亲父子。
平时也就算了,这种时候,他自是不可能不管的。
徐冲稍松一口气,这些时日对裴行时的气也跟着消减了许多。
待把他们的猜测和打算和裴行时简单说了一遭之后,他便又立刻说道:“好了,先别说这些了,你我现在立刻进宫,再晚就得等到明日了,这件事耽误的时间越长便越不好解决。”
他说罢就准备策马离开,却见裴行时依旧呆愣在那。
“怎么还不走?”
徐冲皱着眉,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裴行时问他:“考卷在哪?”
徐冲下意识就要把藏于怀中的考卷拿出来,但手指才一动,忽然觉得不对,他停下要取信封的动作,抬头看裴行时,仔细凝视一会之后,忽然看着人拧眉道:“你什么意思?”
裴行时不答反道:“给我。”
目光则已经看着徐冲的胸口。
徐冲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沉了下去:“裴行时,你想做什么?”他手握马鞭挡在自己的胸前。
裴行时看着他没答,垂眸落于那处地方,开口,依旧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给我。”
徐冲越看他这样越觉得怪异,他闹不明白裴行时到底要做什么,但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裴行时并不想跟他一起进宫,甚至于……
他能感觉到裴行时不想让他把这份考卷送进宫。
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无名火。
他刚刚还以为这个混账变了,没想到是他自作多情了!
这个混账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他根本就不想看郁儿好!
徐冲脸色紧绷、难看至极,他一手紧握着马缰,一手则用力握着马鞭,两只手上青筋皆已爆起,欲当场发火,又碍于周遭还有这么多人,怕事情闹得太大,回头别人又得议论纷纷,他憋着一口气转过头。
打算先去做正事。
至于裴行时这个混账,他以后再来收拾他!
徐冲掉头,正准备策马离开,却听到身后马蹄声跟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裴行时的声音:“徐冲,把考卷给我。”
他的声音带着命令,还有一股哀求。
徐冲听出来了,却不明白。
他仍旧憋着一口气,觉得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直到感觉到裴行时朝他伸手过来,他这口气终是没憋住,手里握着的鞭子直接被他反手往身后抽去。
他没留力。
鞭子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能听到裴行时吃痛之后的闷哼声,还有詹叙反应过来之后的惊呼声:“主子!”
詹叙急忙翻身下马过来查看。
这要换做别人,他早就要抽出自己腰间的大刀朝人砍过去了。
偏偏做这件事的人是诚国公。
“您没事吧?”他只能先上前查看裴行时的伤势。
裴行时没出声,依旧双目微红的看着徐冲说道:“长猛,算我求你,把考卷给我。”
徐冲听到这话,亦咬牙回过头看他。
他的眼睛也红了。
只是相较于裴行时此刻眼中的复杂,他却是愤怒至极:“裴行时,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了,你再敢拦我,我抽向你的就不再是我的鞭子了。”
他沉着嗓音冷声说完,便再未理会裴行时。
回过头。
他低低喊了一声“驾”之后,便策马离去。
裴行时还想再追,却被詹叙一把拉住。
“主子!您到底想做什么!您没听到诚国公和您说的话吗?您是真的打算跟诚国公彻底闹崩吗?”詹叙也有些生气,说着也有些恼了,“真是搞不明白您到底在想什么,您就这么恨……”
话到嘴边又住口,过了一会,才又小声说道:“诚国公作为外人都在为二公子奔走,您就算再恼,不愿意去管,但也不该阻止诚国公去做这事啊。”
“您以前不也不管二公子的事吗?”
詹叙实在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他家主子了,以前只是不管,现在竟然还要去阻止旁人去帮二公子,别说诚国公生气,他在一旁都听得气得不行!
眼见四周还有人在围观。
詹叙憋着心里的气闷,长叹一口气后看着身边的男人低声哀求道:“主子,您行行好,咱们先回家,成吗?”
裴行时没说话。
但也没再继续去追徐冲。
他深刻知道自己已然追不上,其实他也明白,即便真的追上也没用,他既然能默写一遍就能默写第二遍。
裴行时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他们不仅没放弃,竟然还想去彻查此事。
这是他没想过的事。
他于马上阖眸。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唇角逐渐流露出一抹苦涩。
……他为何总是阻止不了?
阿瑶的事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或许这就是天道命数,无论他如何逆天而为,事情都会进入它原本该有的步调。
裴行时的心里忽然一阵无力。
身旁再次传来詹叙的声音:“主子……”
裴行时睁眼。
他望着徐冲离开的方向,迟迟未言,许久才哑声与人说道:“走吧。”
他已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了。
手扶住腰间的佩剑,裴行时心下忽而一动。
或许……
他该杀了他。
他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想到那日见到的少年,想起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笑容还有他满怀期待和希冀的模样,裴行时扶住佩剑的手指就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当初他都未能杀他。
如今又如何再杀他?
“主子?”
詹叙站在一旁。
仰头凝望主子此刻脸上复杂多变的神情。
詹叙神情不由微怔,从前他总盼着主子脸上的情绪能够多一点,别总跟个活死人一样,可如今真的看到主子的脸上流露出这样多这样复杂的神情,詹叙却不由又怔住了。
不明白主子到底是怎么了。
还欲发问,却听主子忽然垂眸说道:“……回香山。”
裴行时说罢便直接松开了扶住佩剑的手,率先握着马缰掉头离开。
詹叙就反应慢了一拍的功夫,裴行时已然策马离开,且距离他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不敢再耽搁,他也立刻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而另一边徐冲再无人阻拦,一路畅行无阻地策马到了城门口。
依旧是江北在城门口巡逻。
远远瞧见徐冲过来,本还想与他说一声恭喜。
那日徐冲成亲,他也受邀去了,因为这个缘故,他这阵子没少受人高看,就连他如今的顶头上司也对他青眼有加。
江北向来是知恩图报之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徐冲记住。
“国公爷!”
此刻江北远远看到徐冲就笑着喊了一声,跟着迎上前去。
近前之后却瞧见国公爷神情焦灼,似有什么急事,江北心下不免也咯噔一下,忙问:“国公爷出什么事了?”
这事徐冲自是没法与他说的。
闻言也只是略微平息了一下呼吸,便与人说道:“我来见陛下。”
江北只当是有大事发生,自不敢拦,忙迎人往前走。
等过了城门。
徐冲同江北拱了拱手便大步朝宫道迈去。
这会李崇不在武英殿处理政务,而是在自己的寝殿之中,快到吃晚膳的时间了,他依旧手不释卷,听说徐冲来了,李崇挑眉,却也未多言,只又翻了一页手上的书便淡声说道:“让他进来。”
冯保应声躬身出去喊人进来。
徐冲一路急匆匆而来,快到殿中反倒放慢脚步,心里也开始打起腹稿,想着这事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只是想得越多,心里反倒越乱。
这事原本也不好弄,无论怎么说都有弊端之处。
耳边忽然听到冯保传过来的声音:“国公爷,到了。”
徐冲霎时回神。
果然已经快到天子跟前了。
九龙盘旋的金漆宝座之上,李崇身穿一身青色盘龙纹的常服正半靠着,听到徐冲向他问安,他也只是淡声问道:“不是还在休息吗?急急忙忙这个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这一瞬间。
徐冲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可一路所打的腹稿却在此刻全部告罄,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他索性也不再去想,直接双膝下跪,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呈于头顶之上,冲着李崇的方向说道:“微臣这有份东西想请陛下一览。”
李崇挑眉。
他抬眸,视线从书册上移开落于徐冲的手上,见他手里握着一个信封。
“什么东西?”
李崇嘴上这样说着,朝一旁冯保的点了点头。
冯保便立刻弓着身上前接过呈到李崇面前。
李崇随手放下手中的书接过信封,在看到外面盖着的印章时,目光一顿:“杜斯瑞的私印?”
他有些惊讶,抬头问徐冲:“他让你交给朕的?”
徐冲不知该如何解释,便仍旧埋着头说:“是,也不是。”
李崇这阵子心情不错,听徐冲这么说竟也未曾生气,反而抬眸又看了他一眼,嗤道:“成了个亲,说话都开始绕起弯子来了。”
倒也没有见怪的意思。
不过既然经由这二人的手,尤其还涉及杜斯瑞,李崇倒也对这信中之物开始好奇起来了。
他坐起身。
揭开火漆取出里面之物。
厚厚一沓东西,即便未曾打开也能透过宣纸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李崇未言,一面让冯保给徐冲看座,一面打开手中的这些纸。
初看。
李崇还有些莫名,不明白这写的是什么。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这几张纸对应的正是这次秋闱的考卷。
李崇原本闲看着,神情也不算认真,此刻神色却一点点淡了下来。
“徐冲,你什么意思?”李崇抬头问徐冲。
冯保刚沏了一碗茶要给徐冲送过去,冷不丁听到这一记声音,察觉出他们这位圣上爷掩藏于平静之下的风暴,不由心下一个咯噔。
一时间。
他这手里的茶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不知该不该送过去了。
徐冲也在李崇质问当刻便立即下跪,答道:“这事微臣不知该如何与您解释,这份卷子是微臣一位子侄所写,他亦是今次秋闱的考生,却未曾高中。”
“所以呢?”
李崇简直要被他这番话气笑了。
他没想到科举改革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官员因为自己的子侄没过而特地跑到他面前来说道此事的。
他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是徐冲。
徐冲从前虽然做事莽撞了一些,却从未借势为自己的家人谋过一官半职,没想到如今性子倒是收敛许多,变得没那么莽撞了,做事却越发离谱,还想一出是一出。
平时也就算了。
科举是他能动歪脑子的吗?
就连皇子宗室都得跟别人一样乖乖考试,他倒好——
李崇气得连看都没看,就扔到一旁,冲着徐冲冷声道:“你是来质问朕,你的子侄为什么没能高中?徐长猛,你有没有脑子,桂榜都已经发放了,你当你那子侄是什么东西,还敢让你跑到朕面前要功名!”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动过怒了。
冯保当下脸直接白了,哪还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当即就跪了下去。
“出去。”
“朕看你新婚,暂且饶你一回,以后行事再敢这样莽撞,这济阳卫指挥使,你也不必再当了!”李崇说着便站了起来,懒得再看徐冲一眼。
徐冲早知自己今日此举必定会犯圣怒。
但他不得不来。
此刻见李崇要走,他立刻膝行两步,朝着李崇喊道:“陛下,微臣没有此心!微臣只是想请陛下看一下这份卷子!”
“你真是疯了!”
李崇未想他竟然还这般执迷不悟,拂袖转身目视于他,正欲喊人进来,却听徐冲朝他恳切道:“陛下,就请您看在与微臣少时相识的份上,请您看一看这份卷子!”
这还是徐冲第一次这样祈求他。
李崇怒火微滞,神情也变得莫名起来。
沉默片刻,他到底没有再喊人进来,凝视徐冲半晌之后,他重新回到宝座之上,一面是好奇一面是无奈:“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来找朕,连命都不要了。”
他边说边重新去拿那几张卷子。
徐冲见他这般就知道他这会不会再走了,悄然松了口气,但徐冲却没有立刻回答李崇的话,而是与人说:“您先看。”
“你倒是还卖起关子来了。”
李崇嗤嘲一声,不知道该说徐冲傻还是聪明。
若说傻。
倒是还知道拿着考卷来找他。
若说聪明。
这会倒是卖起关子。
他也懒得理会。
他不是先帝,不会任人唯亲,即便徐长猛于社稷有功,但他的子侄想要不劳而获就入朝为官也是痴人说梦。
不过既然他都这样恳求了,看一下也没什么。
李崇一边重新拿过卷子,一边与徐冲补充了一句:“朕可以看,但你若想因此求什么,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
徐冲应是。
李崇见他还跪着,一面收回视线一面说:“还不起来?朕可不想回头落你新婚妻子一句埋怨。”
徐冲又道了一声谢,这才起来。
他从前膝盖受过伤,跪了这么一会功夫,也的确是有些难受了。
冯保见此便也跟着起来,上前送了茶。
殿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李崇翻阅纸张的声音。
李崇起初并未认真看。
既然落榜,自有落榜的缘故,也就徐长猛不肯信,非要拿来给他看,但渐渐地,他的神情就变得认真起来,就连坐姿也变得认真了许多。
不知过去多久。
李崇看完最后一个字,却过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的考卷。
徐冲一直看着,见他放下卷子,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急声问道:“陛下,您觉得如何?”
李崇看着他,心中依旧有些震撼。
他没想到今次考生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考卷,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考卷居然未在高分之中。
他竟然未曾看过。
沉默片刻。
李崇心中也浮现了不少念头,却未与徐冲说,而是看着他问:“现在能说了,是谁?”
“别说是你那个儿子,你家小子几斤几两,朕还是知道的。”
徐冲听到这话,倒也不臊,反而笑道:“不如您猜猜看?”
“徐长猛,普天之下也就你有这个胆量敢让朕猜一猜。”李崇淡淡瞥他一眼,倒也真的猜了起来,“你统共也就那几个玩得要好的,义勇伯府家的小子和你家小子也就是大哥二哥,分不出什么先后。”
“福安侯府并没有适龄的孩子。”
“裴家,我记得他家老二那个孩子这次拔得头筹,除了这几家,还……”李崇话说到这,忽然想到一个人。
侯在一旁的冯保也想到了。
他记得这次裴家那位二公子也参加秋闱了,只是不知他过往成绩如何,冯保也就没与圣上说。
此刻……
他心中一动。
李崇一点点抬头看向徐冲,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僵硬起来:“你说的子侄,莫非是……”
徐冲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已经知道了,立刻高兴地说道:“正是崔瑶的独子!”
多年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李崇不由心神微震,迟迟不曾言语,他下意识地再次把目光投落到手中的那几张纸上,一时竟有些无言。
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