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安珞如约前往了徐太师府。
侯府的马车才刚停到太师府门口,早便得了吩咐的下人便忙去禀告了徐老夫人,安珞的到来。
是以安珞进了府门、还没走多远,便听到了有人迎她而来,远远便见到了她的表嫂何氏、扶着徐老夫人出现。
“珞儿!”
徐老夫人也远远看到了安珞、开口唤了一声,脚下也不自觉又更加快了几分。
安珞忙也大步迎上前去,来到徐老夫人面前。
“外祖母!”她笑着直接凑到了徐老夫人无人的一边、挽住她的胳膊,又微微偏头向着何氏也颔了颔首,唤了一声表嫂。
何氏听到这声,也大方地向安珞点了点头算作回礼。
而徐老夫人见到许久未见的外孙女,却是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她拉着安珞的手轻拍了拍,嘴上却玩笑着怪罪道:“你这孩子,都多久没来看望你外祖母了?小没良心的丫头,我若不差人去叫你啊,你是不是就一点也想不起我这老婆子了?”
“这哪能啊外祖母!我这实在是之前有要事、脱不开身,这不这两日得了闲、就赶紧来找您了,外祖母大人大量,我给您赔个罪,您就肯定不会再怪罪我了,对吧?”
安珞笑着对徐老夫人讨了个饶,又退开一步,郑重向其鞠了一躬,
然而她才拜了一半,就被徐老夫人一把拉住,扶了起来、重拽回身旁。
“你这孩子,作的这是哪门子的怪?”
徐老夫人嗔怪似的轻拍了安珞一下,便又亲热地拉着她去往正堂。
“外祖母哪里就会真得怪罪你了,要怪也是怪你这丫头太过客气,要来你随时直接来便是,怎的昨日还特地提前送了信儿?”
安珞抿唇笑笑,又重挽上徐老夫人的臂弯:“我这不是想着,您这般宠爱我,早些跟您说一声,我还能多贪得一口好茶饭,您今日肯定是特意给我多准备了不少珍馐美味,我猜得可对?”
这还是她上一世发现的、外祖母的一个习惯。
每次提前知道她要来太师府时,外祖母都会特意吩咐厨房,准备好她喜欢吃的那些菜。
最初她只是觉得巧合,还以为是外祖母和自己口味相近,因此每每端上来的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后来她才想明白,外祖母已经年老,自是更喜欢那些清淡、软烂的吃食,这口味上又如何会与她这般相似?不过是疼她、宠她罢了!
突然被安珞提起此事,徐老夫人不由得一怔,一旁的何氏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珞儿这话可真是说对了,祖母昨日一接到你的信儿,就连忙吩咐厨房定下了今日的菜色呢,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祖母可是记得比谁都更清楚一些!”她说道。
听到何氏这话,安珞笑得更是开怀,即便她对这吃喝饮食方面,早就没了那么多的讲求,可外祖母的这份心意,才最是让她觉得温暖。
“我就知道,外祖母是最心疼我的人。”
因着今日是到太师府做客,安珞便没有戴帷帽,而是换了面纱。
虽是薄纱遮住了下半张脸,可她此时这一笑,还是露出了眉眼弯弯。
徐老夫人被安珞这一句哄得也是面上带笑、心中妥帖,她轻声笑骂了一句,手上却是将安珞拉得更紧了一些。
三人说笑着就到了正堂,安珞便又见到她的外祖徐太师、舅母卫氏、二表嫂文氏、还有三表哥徐煜也都在。
她下意识多看了徐煜一眼,便又去与众人一一见了礼。
一番礼毕过后,众人纷纷落座,便围绕着安珞、又聊了起来。
徐老夫人也就自然问起,安珞之前那一段日子里、到底都在忙着些什么来。
想到之前,自家老头子对自己说的那些猜测,她还先行叫退了服侍的下人,正堂之中也就只留下了自家人。
安珞昨日便已经想到可能会被问到此事,眼下真被问起,也就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从她最初参与失踪案的调查开始,她是如何发现了失踪女子之间的关联、如何夜探李府、再到后来如何发现那隐藏在失踪案后的一整个案件……
再有花朝节后,她和安瑾一起前去围困太清观、与假玄一的搏杀、发现神像之下的地牢,以及后面再次发现不对后的救人和抓人……
还有她在时仁堂那段时间中的所见所闻,为女拼命的母亲、被母亲不管不顾硬要带回家中的女儿、为着银钱而来的亲人、逼迫女儿自尽的秀才,又或是那些组中选择留在时仁堂中的姑娘们……
随着安珞的讲述,在场众人都听得瞪大了眼,时而屏息、时而惊呼,听到动人处也忍不住撒下几滴眼泪。
尽管安珞只是平常地讲述了她看到、听到的那些经历,可也正因为这些都是真实发生之事,听到众人耳中耳中,反是比那些戏文话本更动人心弦。
几名年轻些的女眷听着这些、都禁不住哭成了泪人,徐老夫人那拭泪的帕子也换了两条。
徐煜听得安珞讲述的那些凶险,却是忍不住热血上涌,恨不得能以身相替、与那些恶人搏杀。
徐老太师却是一边将安珞所说的这些内情,与他原本的一些了解和猜测一一对应,一边静静打量着安珞,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外孙女一般。
要说安珞这孩子,自小是生在边关、养在边关,他也是直到去年、安平岳举家回京时,才第一次得见。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只一眼就让他想起了他那死去的慧沁,若这孩子闭着眼、只看五官样貌,她和她娘少说也像到了八成。
就连老婆子后来也说,她看到珞儿时、有那么一瞬,以为是沁儿回到了他们身边……
不过一旦仔细去看珞儿这孩子的一双眼就会知晓,她绝非是同和沁儿一样温婉的性子,骨子里倒更像是继承了安平岳的勇武和果敢。
那时她的那一双眼,竟是既不像是一般的女子、只注意得到家宅之内,亦不若那些男子、一心盯着朝堂之间。
她就好像是万事都在面前,又好像万物皆未入眼,还未曾将自己框定在某一方特定的天地之间。
他当时只觉得那是一双很有趣的眼,也好奇这孩子最终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只是后来那一场走水,倒是叫这孩子还未曾去多看看这世间,便又缩回了那一间屋内。
他虽是心疼,却也知晓这并非靠他之帮扶能解决之事,能否走的出来,最终要靠的也就只有这孩子自身。
好在这孩子后来终究是走出来了,或许是因为他之前对这孩子了解本就不深,又或许正是因为那一场走水带来的改变,自从他这外孙女放下容貌之事后,所行之事、也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再见之时,他注意到这孩子的一双眼、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而那一双改变后的眼中,似乎包含着什么,甚至让他感出了几分熟悉——就好像是他记忆中,曾在某位故人身上,见过这么一双眼。
可这一时之间,他也还未曾想起,那故人究竟是谁。
直到刚刚,听着这孩子讲着她最近经历之事,最打动他的却也并非这些事情本身,而是那孩子眼中的平和与深邃。
他想起曾在哪里见过着一双眼了!在他年少之时,在先皇之身!
——那是一双装得下天下万人万物的眼。
安平岳这小子,人虽是不怎么聪明,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两个优点——娶了个好夫人,生得个好女儿。
……只是不知他的慧沁能否泉下有知,知晓自己生了这么个人中龙凤的女儿。
哎……
徐老太师这边正兀自伤怀,忽被身边之人轻推了一推。
他转头望去,就见自家老婆子微微红着眼、向自己使了个眼色。
想起两人昨夜商量好的话,又望了望那边逸群绝伦的外孙女,徐老太师也打定了主意,微颔了颔首。
“那事……就按我们昨晚商量的办吧!”他说道。
纵然安平岳这小子夫婿做得是不怎么样,可这爹当得倒还算是有几分可取。
珞儿这孩子不若平常的闺中女儿,她若真有她爹所说的那般志向……也确是不能为她做那一般的打算了。
徐老夫人闻言也赞同地微点了点头:“既是定了那事,那就宜早不宜迟,总归也要多看几次才能定下来……不若这两日就先安排安排吧,若等到那北辰使团进京,少说一个月都不好再做什么了。”
“嗯。”徐老太师低应了一声,也同意了徐老夫人的话,“那就……定在三日之后吧。”
这边徐老太师和徐老夫人三两句便商定了计划,尽管两人交谈时有意放低了音量,但安珞在那边还是清楚听到了两人之间的话。
只是这几句交谈来的没头没尾,她虽是察觉到了徐老夫人正满眼慈爱地望着她,似乎两人所说之事和她有什么关联。
可想了又想,安珞也没猜到这和她有关的、究竟能是个什么事情。
不过左右她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真心疼爱她的人,绝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利她之事,因此安珞只是稍微疑惑了几息,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安珞这近日以来的故事实在是很长,待到她全部讲完、众人也稍稍平复了心情后,也早就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了。
待到何氏和卫氏去将自家几个小子也都接了过来,安珞也被五个小萝卜头围着叫了好几圈的姑姑,这午膳的席面也就摆好了,众人纷纷入座。
正如安珞所猜的那般,今日太师府的午膳尤其丰盛,每一样都是徐老夫人特意嘱咐厨房、挑选出的她喜欢的菜色。
倒也不知道何氏和文氏是怎么同几个小子说的,几个小孩子见到安珞摘下面纱、竟也只是一开始表露出些许的惧意,很快就重又与她亲近起来。
那最小的小五,站起身才刚到安珞的膝盖,却也知晓轻拍着安珞,口中含糊嘟囔着不痛不痛,倒是使得安珞心中除了慰帖之中……多少也因想起了前世,禁不住有些涩然。
其实有些事,即便是安珞也不敢仔细去想,纵然是重生了这一回,可有些遗憾……她终归是无法偿还。
用过午膳,徐老太师说是还有事要忙,便先行离开正堂,徐老夫人则是叫了卫氏,伴她回院中歇晌。
而何氏和文氏也赶着五个小萝卜头都回去休息,倒是只剩下了徐煜,缠着安珞非要让她教自己投壶。
想起六公主的事,安珞自然是应了下来,徐煜便带着安珞去了后院花园,又吩咐下人们去取了壶和壶矢来。
看着下人们将壶摆好,徐煜也兴冲冲地拿了壶矢递给安珞。
“表妹!快来试试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套壶矢,若是旁人我可都舍不得拿出来!”徐煜说着说着,手上轻晃了晃。
安珞微微一笑,从徐煜手上接过壶矢,入手就发现了这壶矢果然非同一般,那矢身竟是黄花梨木所制,上端还雕刻着花纹。
就连矢尾所用的也非是普通的雁羽或是雉羽,而是闪烁着光泽的翠羽。
……她这三表哥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这一套壶矢也当真是名贵。
不过……
“这壶矢是内造之物?是圣上赏赐下来的?”
发现了那壶矢尾端、竟有一处内造的印记,安珞略有些惊讶。
像是壶矢这种玩乐的小物件,是极少会被当做赏赐之物的,更何况是这般名贵的一套壶矢,按她看来,更应是特别打造的才对。
“呃、是内造的没错……”
徐煜只应了这一声后便顿了顿、望这安珞手中的壶矢沉默了两息,便又撇开了眼,似是不愿多说什么。
“……也还是壶矢罢了,我们投壶吧。”他说道。
徐煜这般反应,倒是让安珞更有些惊讶了。
她看了一眼徐煜,又低下头去更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壶矢,却在那一段木雕之中,发现了一个隐藏在花纹间的小字——
“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