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已散,黄淡白回了客栈。天色渐晚。由于此地是合欢宗地界。黑夜里的尸煞已经被肃清,加之此地灯火通明,又有树木丛生。因此十分安全。
黄蛋白意图踏入暗面之中,却觉得备受阻碍。
“果然,这些大宗门有一些隔离暗面的手段。”
想到此。黄淡只能安心打坐修行。若是强行在此地踏入暗面中,只怕会被有心人注意到,若是被套个魔头的名义,只怕会招来麻烦。
第二日,黄淡白又往渡口处去,探些消息,得知东青洲正战乱有蔓延到他洲的趋势,渡船可能也会暂时停掉。
黄淡白心下一横,不再理会渡船之事,踏剑而行便离开了合欢宗渡口,向山下而去。
只听些所谓的消息。他并不知道如今的五彩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子。
二十多岁的他,在闭关了一甲子后,世界于他而言已经彻底陌生。
黄淡白御剑一路东行,见人间如故,微微心安,只是跟一甲子之前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一股子的浊气在这些人的身上散发着。以至于让他微微感到些许厌恶。
“远离人间。”
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
“是我近道如此,还是世界本就如此,又或者乃是世界融合所致。”
他下了剑,进了一座人间城镇。
城中热闹,卖各种东西,卖瓜果蔬菜,卖柴米油盐酱醋茶。卖药,卖布卖衣,卖肉,卖身,卖力气。卖人。什么都在卖。
所有人都忙碌却不知为何。七情熏蒸,六欲横流。
“此中有道。”黄淡白晓得这个“但一头扎进去,便出不来。”
黄淡白明白了他的厌恶之处,甚至不想看一眼人间。
一个得道,或近道的人是不忍细看人间的。
于是黄淡白决定看一些好的,或者让人愉悦的,比如孩童。比如爱。
单纯果然让人欢喜。然后在物欲中消亡。
人们一生都在做加法。一张白纸被不断涂鸦。
他看到了相恋男女的情意与欢喜,又看到彼此离开的相思。或三心二意始乱终弃的怨恨。也有中老年夫妻的白头到老,哪怕年轻时彼此都有背叛。
孩童游戏本无有贵贱玩乐的极好,渐渐却有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正直在被打倒,善良在被霸凌。小小的一张白纸上已经开始诠释力量的重要。
他也开始冷淡了,见喜不乐,见恶不妒。
这是自然规律,聪明的人给他添加上了种种东西,才会如此复杂。以至于使道者迷了双眼。
可他是人,他不能抛弃人的复杂性,哪怕离道再近,他也是不纯粹的。不单纯的。
人到底不愧是自然之灵长。
黄淡白取出了一把飞剑,他曾以儒法而铸成。
看着这把剑,黄淡白轻笑,剑光灿灿似有回应。
“果然大牢笼。果然大天地。”
“世人如在笼中,我自认是脱笼之鹄。是否也是错。”
只因我小,牢笼是天地。只因我大,天地是牢笼,人间亦是。
人间大势在青洲,问儒当问张夫子。
黄淡白心中有了计较。踏剑向东出海而去。
由于近道,剑速极快。天黑已到海上。
感受到黑夜里传出嘶吼声。黄淡白知道,黑夜已经将他吞没了。
真灵流转,他并不受黑暗的影响。某种程度来讲,充分融合两方世界灵力与真气的他就是这方世界的人。
黄淡白没理黑夜中的嘶吼,往更深处去。
他想见清溪。
于是清溪来了。
“我还是人吗?”黄淡白不由的问。
青溪一愣:“这是你选的。”
“我从未如此讨厌人间。”
“我以前也讨厌,现在好一点。”
“是道的缘故吗?”
“你不是自悟道不远人吗。”
“要不要看一看,这个世界的人间。”清溪问。
黄淡白道:“其实都一样?”
清溪说:“我们都是人,至少是个人形,多做做人没什么不好。”
青溪突然笑了笑:“我们都太淡泊了。不像道侣。”
黄淡白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将他抱住。
“我刚看了人间,看到了一座牢笼。”
清溪说:“别觉得他们可怜,他们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可怜。”
接着他很是恶趣味的道:“要不要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
“什么样子?”黄淡白问。
“重复?”青溪道:“无聊的重复,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无聊的重复。因为这个世界的自然之灵忍受不了这样的重复从而选择自我消亡。”
“我想你以这个世界自然之灵的视角看一下。至少我不想你在两方世界融合的时候拉偏架。”
“好。”黄淡白只能点头。
于是光阴流转,一缕带着意识的魂灵进入时光长河。
人如悬溺。
他看到一段历史。一段璀璨光辉而又阴暗低俗的历史。
天下大乱了,天下太平了,天下又大乱了,天下又太平……
太平盛世下,人如草芥。
乱世下,人如草芥。
人的确高级,但与牲畜并无二两样。
于是他以人的方式活了一世又一世。他没了道心,发泄七情六欲带的种种快感。也承受着七情六欲带来的种种苦痛。
反反复复。时哭时笑,涕泪齐下。
大道如青天,离我太远。
一世,他自诩英雄盖世,扶危济困。
一世,他自认为文章盖世,救苍生于水火。
一世,他只安稳度日,不顾他人。
一世,他及时行乐,欺男霸女。
一世,他为城中丐子,终日乞讨。
一世,乱世浮尸。
一世,盛世孩童。
…………
一世又一世,的确精彩。
只是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得势的他是不会看一眼路旁的乞丐的,并且希望乞丐永远是乞丐。
而无势的他会恨,会怨。并希望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一眼自己,然后自己也高高在上起来。
等自己高高在上了,再看见乞丐,他希望乞丐永远是乞丐。
等乞丐意识到自己只能是乞丐的时候,便和高高在上的人翻起了脸。
于是新的时代开始了。
新的时代变旧,旧的时代腐朽。时代一直在变。
还是有人高高在上,还是有乞丐。
他做过高高在上的人。他一出生就高高在上。
他做过乞丐,他一出生就是乞丐。
他从乞丐变成可以温饱之人,为高高在上之人做事。为一点权力着迷,然后践踏乞丐。
最精彩的一世,他从乞丐一路杀出,到了最高处,这一世他道心最稳,道行最深。
立誓让天下没有乞丐,也不再有人高高在上。
他慢慢做到,但他老了,他又看见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又看见了那些乞丐。
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说:“要弯一弯腰,不要把座位弄的那么高。”
他对那些乞丐说:“你们不要跪。”
乞丐跪了。
高高在上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低一下头。
他读遍前六朝的历史,不愿世道反复,可他知道他败了。
他拾起年轻时的宝剑,孤独的立着,门前落了雪。
他知道,时代会继续往复。
他死了,被抬最到高处,他最是最高高在上的。从不跪他的乞丐开始跪他。
黄淡白觉得可笑。但又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