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维夏,暖春已逝。
辛夷堂在初夏时节开张了。
铺子只是扫了灰尘,挂了牌匾,简单刷漆,开门时既未放炮,也未请客。它与大理寺同一街道,整条街的都几乎是手艺人,初初开门,大伙各忙各的,根本没人知道这儿开新店了。
宝渡坐在大门口直打哈欠,再看他的新东家,就坐在那看书喝茶,仿佛丝毫不怕没人进门而饿死。
在又将要睡着时,他忍不住起身去打水,给她泡了一壶新茶,说道:“姜姑娘,我们都干坐一上午了。”
姜辛夷了然,合上书说道:“到用饭的时辰了?那你去打点吃的回来吧。”
“……我宝渡不是只会胡吃海喝的好不好!”宝渡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是在操心店里的生意,这一个上午了都没人进店,我觉得吧,得去吆喝吆喝,起码让人知道我们是干嘛的。”
姜辛夷收回视线又翻开了书,淡声:“这几日忙里忙外,药材味也早已飘了满街,他们怎会不知我们是做什么的。”
“也对,那为什么没人进店?”
“若是两家药铺里,一个坐着个老郎中,一个坐着个年轻姑娘,你选谁看病?”
宝渡恍然:“当然是选老郎中,我怕你年轻,见得少,医术不精湛把我治坏了。”
“可即便我也熬成了老太婆,两者之间你依旧会选那位老者。”
“这倒是,这世上也没几个女大夫,看着就不靠谱。”
“男女有别的‘别’,是千千万万种的‘别’,我并不奢望世人会改变这种观念。”
“你想改变世人这种看法吗?”
“我没有那种远大的志向。”她余生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找到凶手。即便是开医馆,也不过是在京师里有个活下去的地方,况且这是师父曾经所在的医馆,她期盼着凶手闻讯后过来。
以已为诱饵,引蛇出洞。
宝渡说道:“可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吧?”
“等着吧。”姜辛夷并不着急,她不喜开药馆,喜游走各地,她总觉得药馆将人拘在了一处,似牢笼无法伸展四肢。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宝渡瞧去,来者壮硕凶悍,一身冷厉之气。
这不像是来看病的,更像是来拆家的!
姜辛夷见了来人,颇觉意外:“曹千户。”
曹千户走了进来,感受到了店里清冷的气息,说道:“你这儿怎么没人进店。”
姜辛夷说道:“若是两家药铺里,一个坐着个老郎中,一个坐着个年轻姑娘,你选谁看病?”
曹千户想也未想说道:“当然是年轻姑娘这。”
“……为何?”
“我怕那老人家眼花手抖扎错针。”
宝渡差点因忍笑而憋死在药柜那边。
姜辛夷挑眉:“哦,所以这就是曹千户过来寻我看病的原因?”
曹千户说道:“主要还是来瞧瞧你有何能耐在这开医馆,以前这儿的大夫可是身兼太医之职的,你单是将这门重新打开,就引得朝堂诸多注意了。我知你胆子大,但还是要多加小心,别惹是生非,好好开你的医馆。”
这话说的不太客气,姜辛夷却听出了一点关心的意思。
曹千户舌头毒了些,但本性不坏。
她说道:“把手伸出来,把脉。”
曹千户一捋袖子,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他说道:“我那日守在大理寺门口,被他们摆了一道,余下三万两白银尽被大理寺得了去,厂公大怒,杖打我三十大棍,估计是伤了腰,今日疼得很。”
他说着就脱了上衣,一身的腱子肉明晃晃露了出来。
宝渡说道:“我们这可是女大夫!”能不能矜持一点!
曹千户说道:“你师父在我眼里就是块木头,死都不怕还怕看男人的背吗?”
宝渡赶紧说道:“她不是我师父,我是临时来做药童的。”
姜辛夷看了看,伸手摁压,见他不喊疼便收了手,说道:“可以了,穿好衣服,看舌头。”
曹千户给她看了看,舌质猩红,舌苔少白。
一收舌他便继续愤慨说道:“是他们用卑鄙的手段诱我离开,我……”
“最近是不是总无法安然入睡。”
“是啊。”曹千户说道,“被他们气的,你说当时你选择投靠东厂,将一切事情告诉我,我何苦挨打,你又何苦只在这做个小郎中,厂公能直接送你去太医院任职。”
姜辛夷觉得他真真真的聒噪,她说道:“心血虚,虚火上炎。给你开一贴药,滋阴安神,补补心血。”
“诶?不是治腰伤吗?”
“腰无大碍,上点药就好。睡不好才是大事,心血一缺,人便烦躁无力。”
“哦,你是大夫你开吧。”曹千户仍旧不愤,“技不如人,我认了,可没想到大理寺也会玩阴的。”
“柏子仁五钱、麦冬三钱、夏枯草三钱、茯苓十钱、元参五钱、沙参三钱、丹参十钱、枸杞四钱、桔梗三钱、生地五钱、五味子五钱、远志三钱、元夏五钱、白芍五钱、红枣三钱。”
姜辛夷开好方子递给宝渡,宝渡接过便去抓药了。
曹千户说道:“你念给我听做什么?我不懂药。”
姜辛夷瞥了瞥他,淡定地将药方递给宝渡,说道:“我怕你觉得我要毒死你。”
曹千户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小人之心的。”
“……”
宝渡真的要笑死了,这曹千户看着如此剽悍,可竟是如此真诚之人吗?
曹千户拿药走的时候,药铺里依旧没有来新客。
他提药出门,隐约感觉到四下有人往这盯看,而且还不止一双眼睛。他扫视了一眼,又往里看看,外面暗藏杀机,里面平静如水。
他站了一会便走了。
一路从街道走,却不是回家,而是拐弯进了一座茶楼。
茶楼有女子手敲小鼓,轻轻吟唱着地方小调,嗓音绵柔,似暖春仍留。
他大步走到一个银发老者前,跪地问安:“属下见过魏公公。”
魏不忘年已六十,可面如芙蓉,微高的眉眼透着疏离冷厉。他品着手中的清茶,问道:“那女人是何身份?”
“禀公公,当日她作为嫌犯押入京师时我已让人彻查她的身世,无户籍,无亲友,身份不详。”
“师承何人?”
“不知何人。”
魏不忘冷冷发笑:“无父无母无亲友,难道还能是从深山老林里长出来的不成。”
他知曹千户为人,从不会懈怠职务,也无二心,他查不到那就是真的查不到。魏不忘没有刁难他,眼神微瞥,旁边侍女就捧了一罐药膏走了过去。
“此次官银一案确实是你办事不周,错失了立功的大好机会,也令东厂蒙羞了。但念你寻回一万五千两白银有功,不至于让东厂颜面丢尽,也是有功的。”
“卑职不敢贪功。”
“昨日罚你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也别怨恨本座。”
“卑职不敢!”
魏不忘说道:“这药膏对你的伤好,领回去吧。”
曹千户双手接过,魏不忘又说道:“没事多去辛夷堂坐坐。”
“是。”
他领了药膏便从楼上下来,那女子不过是在原先的辛夷堂重开了一间药铺,怎么厂公如此在意,不惜命他一个千户盯看,而不是寻个普通锦衣卫。
着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