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厢房,布置得与在陆地主卧无异,东西应有尽有,只是颜色十分鲜艳。不说摆设所用的玉器瓷器,连茶盏也染红见绿,雕刻着细致花纹。
饶是李非白进门也多打量了一眼。
主人家的品味大多可以让人看出这人的品行和性格。
安王爷说道:“也不必看得如此仔细,这都是那些歌姬弄的,可不是本王的本意呢。”
李非白说道:“无论下官做什么,王爷总能看穿看透。”
安王爷朗声笑道:“我可比你年长不少呢,这吃的米饭可不是白吃的。”他坐下身来,“李少卿是坐是站就随你吧,或者到处转转也行。”
一般人在王爷面前也该拘谨一些,起码不会到处跑。
可李非白选了最后者。
虽说屋内装饰是歌姬所为,但住在这里和接受了它们的人,不正是安王爷么。
安王爷见他真不坐,自己倒了杯茶惬意说道:“李少卿是受我二哥之托来查我的吧。”
李非白没有否认:“是,还请王爷恕罪。”
“哈,若真的惶恐,怕我怪罪,那就不敢上这艘船了。”安王爷大方说道,“不过无妨,自两年前那个茶客说他在茶楼亲眼见我与嫣然说过话后,二哥就一直在找人查我,可算上你啊,不过来了三波人马,另外十几人连本王的船都不敢上,更何况是查案。”
李非白见他如此坦率,也不愿弯弯绕绕说话,郑重作揖后说道:“王爷,下官来此是为了彻查嫣然郡主一事。”
安王爷颇玩味地说道:“哦?那你给本王一个配合你查案的理由。”
李非白说道:“为了让此案尘埃落定,不再让一个父亲再寻女十年,不再让安王爷被手足怀疑追问,也为了让小郡主有一个归途。”
话落之后,厢房内久久沉寂。
唯有外面轻微风浪漾在船身上的声音。
水珠轻弹,跳入耳中,能感觉到在夏日时的清爽。
安王爷说道:“这个理由好,让人无法抗拒。”那些上船查案的人,要么是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德王爷多可怜,说小郡主多可怜,求他说出线索。要么就是直接威逼利诱,恨不得他承认自己是凶手,好助对方扬名立万。
他以为今日又要把李非白绑了扔下船呢,没想到这次德王爷请对了人。
之前那些都是脑子被门夹过的玩意。
安王爷说道:“你要问什么便问吧,本王知无不言。”
李非白说道:“那恕下官失礼了。敢问王爷在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时,可在开天茶楼见到过嫣然郡主。”
“没有。”
“那她与你的下人有交集?”
“没有。”
“可是有人说看见她上了你的马车。”
安王爷微顿:“怎么,那茶客改词儿了?之前那样信誓旦旦说本王与小嫣然说了话,今日又说她上了本王马车。在查本王之前,倒更应该查查他话的真伪吧?”
李非白说道:“已经招供了,他没有看见您与嫣然郡主对话,但确实看见她上了你的马车。”
安王爷眉眼轻垂,记忆飞到十年前那日。他说道:“或许本王接下来要说的话李少卿会觉得本王记得过于详细,只是二月五日日子特殊,又因这么多年我二皇兄一直跟人反复追问那日的事,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哪怕是一些细节。”
“王爷请说。”
“五日那天本王去茶楼,刚进去蒋公公就来了,说病榻上的先皇要见我。我连茶也没喝一口,刚在马厩拴上的马就又牵了出来,直奔皇宫去了。这点不但是我,就连蒋公公也可以作证,我并未与嫣然说过话,更不曾在茶楼见过她。”
安王爷又说道:“你若连蒋公公都不信,那你大可以查查当年宫廷进出记录,皇宫有专门的地方放这种卷宗。”
李非白问道:“那王爷到了皇宫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进了宫就去见先皇,还在宫里陪同用膳。等午后我从宫里离开,就听见我二皇兄四处寻人的消息。”
这种事因非发生在王府,而是在宫廷,若是他撒了谎,那绝对无法修补这个谎言。
涉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安王府的车夫、侍卫、蒋公公,宫门侍卫、宫中太监宫女,既是目击者,也是可以为安王爷作证的人。
所以安王爷没有撒谎,他真的没有见过小郡主。
“李少卿如果还有疑虑,那本王再与你说一句话。”安王爷目光幽沉,缓声道,“我那三哥一直都想找机会废我王族身份,试问若我真的对我的侄女做了什么,你觉得——他会放过我?”
李非白瞬间感觉到了这句话的残酷,皇上想除安王爷已久,只是安王爷早年战功赫赫,名声颇高,若贸然杀之,那皇上就成了杀长兄、杀幼弟之人,为祖宗不容,也为朝野不容。
没有十足的证据,皇上是不会下罪的。
他看着终日待在画舫上的风流王爷,手早已养得光滑,可若是让他选,或许他更愿意前去战场。
安王爷说道:“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倒不必替本王可惜,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成守义将反贼首级交给我三哥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最好的下场就是如此。倒是好,不必像他那般每日早起,操心国家大事。我与他站在一起,比他年轻了十岁不止。”
“那王爷对成大人可有恨?”
“哈。”安王爷失声笑道,“李非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且放心吧,就算有恨,以我之势也扳不动你们成大人。大理寺背后的人是皇帝,岂非是我能动的。只是较之我,成守义脚上的镣铐,可多多了。一世不得出大理寺……呵。”
李非白猜到成守义不离开大理寺多少是与皇帝有关,可从安王爷嘴里说出来,又更加残忍。
他见识过皇帝的残忍,对小叔,对成大人,对安王爷。
他性情多疑冷酷,只是在治理国家上面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又比先皇好太多。
大羽这十年来由衰转盛,也是他日夜呕心沥血的结果。
功过相交,唯有百年后的后人才能评判准确了。
李非白说道:“今日叨扰王爷了,只是下官还想见见当年随行王爷的人。”
安王爷感叹道:“你是真的不信本王。”
“并非如此,只是涉及的人太多,王爷也难免有疏漏。既答应为德王爷找到嫣然郡主下落,下官便想彻查清楚,刨根问底,直到涉及此事的人通通没有嫌疑,方能放过这条线索。”
安王爷轻轻点头,言语间已没了那轻佻戏弄的声调:“本王知道了,你要查什么人与侍卫说一声吧,本王的人十年来都未换过,问起来倒也方便。”
“多谢王爷。”
“不必谢我,本王不过是怕惹火上身。”
李非白又道了谢,一会便有侍卫过来,领他去王府寻人问话。
已吃了个十分饱的曹千户见他出来,上前说道:“可问出什么了?”
“路上说。”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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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堂中,日落将至,对面茶楼那巨大的日晷指针刚落到酉时,姜辛夷就收了笔:“明日再来。”
后面的人纷纷抱怨起来:“大夫,我排了半日的队,都快晒成蔫茄子了,您这就不看了?”
“再看几个吧。”
“对啊。”
姜辛夷仍在收笔,交给宝渡去清洗,她说道:“不看,明日再来。”
这时有人气道:“你这算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这天还没黑透就关铺子了!这药铺我以前可是来过的,那时候还是林御医每十日坐诊一回,从早开到晚。”
“他是他,我是我。”姜辛夷淡漠地收拾桌面药方,原来师父从以前开始就从早忙到晚,她跟随他后,他也是如此。
作息紊乱,三餐不正,所以他总是身体不好。
她要好好爱惜身体,绝不会这样糟蹋它。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那病人的命对她来说更是其次的。
病人是看不完的,可她的精力却是有限的。
那人见她真的不管不顾就要关门,大骂道:“你不配坐在这辛夷堂!”
宝渡洗完笔回来见那些人不走,还骂骂咧咧的,心里顿时不痛快了,站出来说道:“我知道你们难受,可是大夫也是人要休息的。她从辰时坐堂到现在,你们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可是连续看了五六个时辰呀!”
忽略了这个问题的众人觉得有道理,便有人不闹了。
有人嘟囔抱怨着,但还是退了出去。
宝渡把门关上,又对姜辛夷痛心疾首说道:“辛夷姑娘你可太懒了呀!天都没黑就跑了。别人是站一个时辰,你好歹是坐着,午时还歇了好久!”
姜辛夷就知道他方才维护自己不对劲,她问道:“你既觉得我做的不对,为何还要护着我?”
宝渡哼声:“我若不护着你,我家少爷会骂我的。”
“哦,原来是为了你家少爷。”
宝渡又哼哼几声:“当年我爹做赤脚大夫时,吃住都随意,哪有像姜姑娘这般好似在衙门干活,作息正常三餐正常,都是以病人为先。”
姜辛夷问道:“病人是人,大夫就不是人了?大夫的身体就不必好好养着了?”
“要呀,大夫救死扶伤说到底除了赚钱,就是自己的良心不能任由病人发病难受。这种良心决定着你是以自己为重,还是以病人为重。”宝渡说道,“就好似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他们本可以冷眼相待,可是良心过不去呀!良心驱使他们做好人,良心驱使大夫做一个好大夫。”
“哦。”姜辛夷看看外面,日光并没有完全沉落,还是能将病人的面容病状看清楚的。
宝渡说道:“我爹说过,他若多看一个人,说不定就多救一个人。多救一个人呢,就多救了他背后一大家子人呢。对大夫来说对方只是个病人,可对别人来说他或许是家里的顶梁柱,或许是年幼孩子的母亲。所以他要努力救人,虽然辛苦,但我爹看着挺高兴的!可在你的脸上我看不到快乐。”
姜辛夷没有说话。
以前追随师父去给人看病时,她也很快乐。
只是如今那种看好病的愉悦感消失了。
她也不知道她活着除了为了报仇,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这种感觉像是突然掉落深潭,让她感到了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