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后,京师逐渐平静,唯有城中一隅,光影交错,欢歌达旦。
四海赌坊人流如海,摩肩擦踵,混着酒肉的气味,夹着赌鬼们的喊声,踏入这里仿佛是另一番没有烦恼的天地。
——假如姜辛夷也好赌的话。
可惜她不喜欢。
素来喜欢清静的她觉得脑袋都被吵得嗡嗡叫。
今晚用饭时李非白说要来赌坊看看新掌柜,她也突然好奇,便扮了男装来了。
“纸醉金迷。”姜辛夷环视围绕在赌场的人,低声道,“我一直很奇怪酒与赌与嫖到底有什么诱惑力,为何人一旦沉迷就难自拔。你看那赌桌上,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老的少的,都围在那里,像是被迷了魂。”
李非白说道:“你倘若明白,那你也在那里了。”
姜辛夷想想也对,她说道:“新掌柜会见我们?”
“会。”李非白环顾四下,“只要一个有眼力还不知好歹的伙计。”
比如上次那个,那要找到掌柜就很容易了。
赌坊面积宽广,两人走了一刻,穿过这乌烟瘴气之地,仿若两颗明珠入世。
不得不说扮成男子的姜辛夷那清冷的气质仿若冥公子,满脸都是生人勿近。在别处她这别人欠她八百两的模样确实赶人,可在这酒肉烟花之地,却像是九天银河泻下来的清泉,冷冽可口,让见惯了那些油腻男子的姑娘们一眼相中。
即便若身为男子的话她显得矮小,尤其是在身材颀长的李非白身边对比得更是明显,但依旧阻挡不了姑娘们的热情。
她们簇拥而来,在她身边调笑,又往她手里怀里塞些好吃的。
这一挤都将李非白都挤到了一边。
姜辛夷烦不胜烦,摸脸摸手就算了,还有人想摸她“胸肌”!
“公子的脸怎么这么嫩啊,比奴家的手还要滑。”
“公子用的是什么香啊,真好闻。”
“公子今夜可要人陪?奴家愿与您共饮三杯。”
姜辛夷恼怒道:“不需要!”
“公子好凶。”
“凶起来也好俊俏。”
“……”
姜辛夷寸步难行,还想看新掌柜,她都快被看光了!她喊道:“李非白!”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拥挤的姑娘们撩拨开,他这不露面还好,一露面女子们又觉得这公子俊朗非凡,是另一番风味,遂又转向他。
“这位公子也好生俊朗,今晚可有人陪呀?”
“让奴家陪您吧。”
李非白都不知自己是进了赌窝还是贼窝,上回跟曹千户来不挺清净的。
曹千户莫不是……人形劝退机?
姜辛夷瞪眼看着李非白救人不成反倒被莺莺燕燕围住,甚至还有人也想摸他胸肌。李非白左抬手右抬手抵挡攻势,奈何人多,又不能拔剑,根本无人散去。
姜辛夷一步上前,掸开那些姑娘们的手,冷声:“我们对女色无意,只想求赌,你们再如此,我便喊管事的了。”
姑娘们面色顿时变得难看,既恍然又惊得往后退:“噢——原来你们是一对啊……”
这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李非白顿时明白过来,姜辛夷还在皱眉:“什么?”
李非白差点失笑,拉了她退离人群。姜辛夷见他忍笑,问道:“她们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没有。”李非白见她还不懂,低头附耳,“她们以为你我是断袖。”
姜辛夷顿时面颊绯红:“少卿大人懂的可真多。”
李非白说道:“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博览群书了。”
姜辛夷耸了耸唇角,她脸皮薄,是说不过他的。
不过想来自从他办了贡品的案子后,两人就没怎么在一块走了,连面也少见。
没想到重新碰面散步是在赌坊。
一时间这乱糟糟又乌烟瘴气的地方好像也变得清静美好了。
“哎哟!这不是李大人吗!”
李非白看去,正是上回带他和曹千户去看妖娆大汉的伙计。
他依旧削瘦,依旧游蹿在赌鬼中,手中扔拖着木盘,给赌鬼们送酒送吃的再领点赏钱。他笑盈盈上前,又瞧了姜辛夷一眼,说道:“哟,姑娘家来这可不太好啊,这一塌糊涂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可别脏了姑娘您的眼。”
李非白说道:“你倒是依旧好眼力。”
“就靠这双眼混口饭吃呢。”伙计笑问,“二位来这莫不是来看新掌柜的?”
姜辛夷说道:“这人素来都是这么机灵的么?”
伙计谄媚笑道:“嘿!被人夸了高兴,被美人夸了更高兴。”
姜辛夷说道:“既如此机灵,做什么不能赚大钱,在这屈才了。”
伙计微顿:“屈……才?小的也配得上这两个字么?”
“为什么你会觉得配不上?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便是自轻。”
“小的读书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
“自己犯贱怎么能要别人看重你。”
“……”伙计苦笑,“有道理、有道理。”
这端茶送水还被人辱骂的日子确实挺犯贱的,不过钱倒是很多。等他恢复了自由身,就往外头闯闯呗。
他说道:“受教了。”他又指了指楼上,“新掌柜在四楼,能不能见着就看新掌柜想不想见二位了。”
李非白说道:“多谢。”
伙计又诧异他一个大官老爷对他一个奴才说多谢,这两人……如今细看,真是一对璧人。末了他说道:“新掌柜比前掌柜厉害得多,您可别招惹他了。”
姜辛夷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伙计说道:“这么说吧,前掌柜的笑是在脸上的,怒也是在脸上的。可新掌柜呢,笑是在脸上的,可怒呢,是在心底的。”
如此一说两人都明白了。
新来的掌柜,城府更深。
两人径直往四楼走去,没有人阻拦,连个多看他们一眼的人都没有。
到了四楼,四海赌坊新掌柜的房门紧闭,门口连护卫都没有,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是不是要偷袭他们的掌柜。
李非白敲了敲门,里面便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十分客气道:“是李大人吧,有失远迎,请进吧。”
声线并不熟悉,并非故人。
他推开门,一张宽大长桌正对大门,那中年男子正坐在宽大椅子上,微微笑看他们。
脸也是陌生的。
李非白说道:“掌柜新接手赌坊,想必很忙。”
“倒不忙,账有人收,钱有人算,账本有人做,闹事的有人驱逐,在下不过是挂个名罢了。”
姜辛夷看着那人的脸,确实很陌生,可对方幽沉的瞳孔却让她在意。
李非白问道:“请问掌柜姓名?”
男子说道:“姓黄,名——炎道。炎炎烈日,漫漫长道。”
李非白微顿,黄炎道?那个技艺纯熟的老工匠?
同名么,如此巧合。
贡品一事“尘埃落定”后,黄炎道也不见了踪迹,而村落的那户人家也消失了。
仿佛一切只是为了演戏给他们查案的人看。
疑点诸多,却被下令结案了。
黄炎道笑道:“两位坐下好好喝个茶吧。”
“不必了,多谢。”李非白说道,“赌坊虽有人庇护,但如今也在皇城严加看管中,黄掌柜请好好做正当生意,若是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非但是六部,大理寺也会来查。”
“在下牢记大人教诲。”
李非白仍对他的名字很在意,但又觉得或许真是巧合。
难道有人易容么?
他皱了皱眉,要与姜辛夷一起走。
可她却杵在那,目光始终在黄炎道的脸上游离。
忽然,姜辛夷开口道:“黄天师——”
李非白蓦地一顿,黄炎道的眼神也变得幽深。
姜辛夷盯着他,她知道他是作恶多端的黄天师,但是她没有证据。
黄炎道忽然笑意更深:“姑娘在说谁呢。”
姜辛夷没有任何证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直觉告诉她这人就是黄天师。过于贫乏的语言最后化成一声冷笑,她知道他是黄天师。
人近在咫尺,可却犹如冰火对决,势不两立,明明剑拔弩张,又无处下手。
又是猎人与猎物的盘旋纠缠,赢家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