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宝渡虽然没听见这话,但是他隐约猜到那小姑娘在邀姜辛夷出去。于是他在姜辛夷身边寸步不离,就怕一眨眼她就跑了。
好不容易天黑了回了衙门,他想去告诉自家少爷,却发现他压根不在屋里。
一天到晚不见人,少爷你还要不要老婆啦!
宝渡心里那个急啊。
姜辛夷回了房后他还守在门口,只要门一开,他就嚷嚷叫成大人来摁住她。
门外书童的影子被屋檐下的灯笼映照得特别清晰,姜辛夷看了一会,便开了窗户爬上凳子跳了出去。
她不知道青青约自己在哪里见面,从大理寺出来时还刚好碰见宋安德。他正与人说话,没留意到从他身后迅速闪出的人。他转身时还嗅了嗅:“怎么一股子药味……”
大理寺的风也变成辛夷堂的风了?
宋安德挠挠头,越走越觉不对劲,路上见了人问道:“宝渡呢?”
“好像被辛夷姑娘喊去问话了。”
宋安德了然,他刚才还觉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这会知道他们两人在一块,那肯定没事了,这才忙自己的事去。
姜辛夷走到药铺门口,许是宋大娘在里头收拾擦洗,铺子门缝还隐约见了昏黄灯火。
她看着那从缝隙透出来的光,暖似朝阳。
自从宋大娘来了后,他们饿了有饭吃,铺子有人扫,自己只管开药回衙门睡大觉就行,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平淡而平静,虽然心中仍记挂师父的事,可是仿佛有了根,能令她夜里安枕了。
可如今她的爹娘却要毁了她。
姜辛夷想着,垂落的眼底映来一双红色绣花鞋。
青青弯腰低头看她,笑颜满脸:“阿姐——”
姜辛夷微微抬眼,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青青怔然片刻:“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不要胡来。”姜辛夷说道,“大理寺的暗卫日夜在我身边看着,你若动手,他们会杀了你。”
“我知道你身边有很多暗卫。成守义把暗卫给了李非白,李非白把暗卫给了你,也亏得有他们,否则那日爹爹就对你动手啦。”
姜辛夷皱眉:“哪日?他来见过我?”
“对呀,就是那个将自己裹成一条黑粽子,咳咳咳的那个人。”
姜辛夷想到那日那人说的那些话,心底不由觉得毛骨悚然。她竟与他离得那么近!离那个地狱恶鬼如此近!
青青说道:“他变化很大对吧?原本是个又高又胖的人,如今却又小又瘦。说话如洪钟,步行如飞驰,如今都变了。阿姐,他病了很多年,病痛早就把他折磨得不像个人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跟我没有关系。”
“嗯啊,跟你没关系,可是跟我有关系。”青青说道,“爹爹说,他临死前就一个心愿,就是要你陪——葬。”
“我不意外他打算这么做。”
“我也不意外。”
姜辛夷见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将我从暗卫的眼皮底下拐走?”
青青咯咯笑着:“阿姐说话还是这样有趣。”她说道,“根本不需要拐呀,阿姐你离开爹娘后把他们教的东西都给忘掉,这件事做的可太不好了,比如武功,比如轻功,比如千里耳。”
人的过往太过痛苦,就会下意识努力地将过往忘记。
姜辛夷就是如此,逃离父母后,她几乎在路上饿死,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愿伸手去偷人钱袋,即便她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甚至可以在夜里潜入富人家中悄无声息地偷窃。
但她不想用父母教给她的技能来做这些事。
一旦做了,那她的逃走就毫无意义。
久了,便完全生疏直至忘记。
她听青青说了这些话,已觉得不对劲,问道:“难道暗卫不在这里?”
“对呀,他们还在大理寺,看着你住的那间房子呢。”
姜辛夷一愣:“你如何做到的?”
青青说道:“阿姐,我们长得本就跟娘亲很像,她换上你的衣服,画上你的妆容,梳了跟你一样的发髻,谁又能在远处看清楚呢?你跳窗离开时,她就已经从你房间里蹦了出来,站在灯里,外面的暗卫看见影子,那当然以为你还在房里。”
“……”想到那个女人竟潜伏在她的房里,姜辛夷就觉得一股恶寒,真教人恐惧。
“他们没盯着你也好,不然就是爹爹出手了。虽然他病重,可是下手还是一样很快很狠呢。”青青握住她的手,温柔道,“阿姐跟我走吧,要乖乖的哦。”
姜辛夷迟疑起来,可青青的手劲很大,只是略一用力,她的步子就随她动了。
“阿姐好像不是很紧张。”
“青青,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青青停了下来,冷盯着她:“当初你扔下我一个人跑了,你怎么断定我不恨你?”
姜辛夷张了张口,就被青青推了一把,恨声道:“我恨死你了!你丢下我自己跑了!你走了后,原本两个人挨的鞭子通通都落在了我身上,原本两个人要练的功都得我来练,我才五岁啊……阿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姜辛夷伸手要去替她抹泪,却被她一巴掌掸开。
“别假惺惺的!若不是爹爹病重要进京看病,哪会意外发现那鼎鼎大名的女神医就是我失踪多年的亲姐姐!阿姐,你注定是离不开柳家的,就算你隐姓埋名十年,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姓柳,我们会像冤鬼一样缠着你。”
姜辛夷看着歇斯底里的妹妹,她能知道她这十年来受了多少苦,因为那些苦她也受过。
在逃走之前,她一直以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那样对孩子的。
直到碰见师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
她从未想起过双亲,恨不得忘了他们。可她时常想起妹妹,但她又无能为力。
“抱歉,青青。”姜辛夷抓住她的手,愧疚感席卷心头。
青青蹲身痛哭起来,她忽然在自己的哭声中听见等待已久的咳嗽声,在远处的咳嗽声刚钻入瓦缝中传来。她就一把反握住姜辛夷的手:“快跑。”
“跑?”姜辛夷在半道的眼泪还没滚落,就被她突然的转变给咽了回去,随即胳膊一痛,竟被她拽着往前疯狂跑去。
青青着急道:“他一咳就停不下来,什么都顾不上,我计算过,起码要连续咳十二下,我们赶紧跑,他跟不上的!”
“去哪里?”
“我给你备好了船!离开这里,像当年一样!”
姜辛夷愕然:“青青……你不恨我?”
青青一笑,泪随风去:“不恨啊,你可是我姐姐。”
会替我挨打,会给我糖吃,会搂着我哄我睡觉的阿姐。
我怎么可能恨你。
姜辛夷怔然,那悬挂眼眶的泪珠也嵌入风里。
京师城内也有河流,离辛夷堂的大道并不远。很快从小巷跑过的姜辛夷就看见那里有一艘木船,青青将她推上船,就要解开岸上绳索,被姜辛夷摁住:“青青,跟我一起走。”
青青瞪眼:“两个人逃不掉!”
“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大傻子!”青青气道,“你没有扔下我,是我扔下你!十年前你登船时我就在岸上,系船的绳子就是我解开的!”
姜辛夷错愕。
青青笑着,泪含眼中:“不是你没有带走我,而是我知道,我们要是都走了,路上太过显眼,他们一定会很快找到我们。阿姐脾气太倔了,根本不会演戏。所以我选择留下来,由我来演戏,让阿姐去重生。”
后悔过千次万次的姜辛夷第一次听见当年真相,她惊愕之际又更加懊悔,泪于雨落,声音已是哽咽:“所以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若是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留!”
青青要气死了:“傻子傻子傻子!”
姜辛夷已经将她拉上木船。
在师父离世后,她总觉世上没有什么比追查出凶手更重要,所以她很惜命。
可如今为了妹妹,她决定暂时把命放一边。
如果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相信李非白会为她查出真相。
“真是姐妹情深啊,咳咳咳。”冷血无情的男人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岸上,一脚踩上那还未彻底脱离岸边的绳子,木船顿时紧绷,不再随波流而去。他冷冷盯着两人,嘲讽道,“我和你们的母亲,怎会生出如此重情重义有血有肉的女儿啊……真是……让人难过。”
姜辛夷一步上前,将青青护在身后,像儿时妹妹挨打时那样护着她,决然而坚定:“我们再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我们。”
“口气真大。”柳战刀咳嗽着冷盯她们,忽然听见河水激荡,似有疾风。
他再抬头,便见四面已全都是锦衣卫。
一个壮硕的男子声音沉冷:“蛇蝎大盗,束手就擒吧。”
青青认出那是东厂曹千户,她满脸得意,正要说是她与魏不忘联手了。
可很快她就发现这四方还有另外一拨人,彻底将四周围成铜墙铁壁,甚至人数更多:“大理寺?”
她没喊大理寺的人抓人呀。
青青忽然明白了什么:“阿姐,原来你……”
姜辛夷点头,看向了站在曹千户旁边的人,李非白——她最后的护盾。
“原来这两拨人马都是你安排的,那……”青青咬牙,那魏不忘嘴上答应她要联手抓蛇,可竟是满口谎话。
呸!死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