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前,即便是身为九皇子的秦世林,刑部也不会给半点面子。如今他屡露头角,又屡入宫廷听教,尤其是太子被废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下一任储君之选。
即便他不会真的上位,但好歹也是未来的王爷,如今给他面子总不会出错。
所以在秦世林寻了刑部尚书提及密会柳战刀一事,考虑到那毒夫如今也不过是个没有威胁的无用之人,便卖了个人情,让他进去,可在门口又将他拦下,客气说道:“这蛇蝎大盗虽说已废,但也是重犯,还请殿下一人进去便好。”
秦世林说道:“你的好意本殿下心领了,但你也知其人是蛇蝎大盗,他素来凶狠毒辣,若不带个护卫进去,恐怕被他伤了。”
皇子在刑部大牢受伤,这可不行。
尚书立刻答应了,让他带一个护卫进去。
李非白便随之进入,一路走到关押柳战刀的牢房前。
这牢房是关押重刑犯之地,别的牢房只有一道铁柱护栏,可这间却有三道铁栅栏。
靠在墙角的柳战刀嘴里还缠裹着止血疗伤的纱布,他没有吭声,似乎已经死在墙角了。他残废的四肢也铐着镣铐,镣铐另一端死死锁在墙上铁钩上,就算是有盖世武功的人,恐怕也难逃此地。
因这牢房十年都难住一人,倒是干燥,只是柳战刀的衣服和身下,都是已干的血迹。
药效渐过,柳战刀已经苏醒,只是稍微一动就全身剧痛,异常的痛苦已经让他失去了动弹的勇气,只能忍受着,等伤口愈合。
他眼已瞎,四肢已废,但他的耳朵还在,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也听出是谁来了。
他没有理会。
但他细微的呼吸起伏变化还是让李非白捕捉到了。他蹲身说道:“我们来此,是想知道心高气傲的你明知道终有被朝廷审判问斩的那一日,可为何还苟延残喘。”
秦世林顿感意外李非白问的这么直白,简直是将刀子往他心口扎。
难道不是诱以活命机会?说释放离开的谎言?
先将人骗出真话再说?
李非白没有这种想法,他深知柳战刀如今还愿意活下去,是有事还未解决。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相信释放出狱这种话。
他缓声说道:“你若还有心愿未了,就动一动。”
对面的人迟疑片刻,动了动头。
秦世林再一次感叹李非白知人心。
只要人有需求,那就不会让事情陷入僵局。李非白说道:“我知你如今很难表述自己想要说的话,我接下来会猜一些话,若我猜对了,你就眨眨眼睛。”
对方眨了眨盲眼。
“你想杀人?”
——是。
“皇帝?”
——不是。
“我?”
——不是。
“姜辛夷?”
——不是。
李非白略意外,他以为杀姜辛夷是他的执念,他想了想,缓声:“魏不忘?”
眼睛眨落,答案——是。
李非白问道:“因为他将你伤成这样?”
——不是。
“你……也想毁了他?”
——是!
眨眼的动作忽然加重。
李非白继续问道:“你有毁了他的证据?”
——是。
一旁的秦世林见状,已觉胜利在前,只要捉住魏不忘的把柄,他就能将附庸在东厂的局势扭转,甚至反将他一军!
李非白沉下思绪,极力找着可以让对方简单回答的问法。他问道:“那个证据可有实物?”
——有。
“在京师里?”
——不是。
“在京师附近?”
——是。
“是个人?”
——不是。
李非白眉头微拢,接着问道:“殷娘可知道?”
柳战刀眨眼,又张嘴似要说什么,但削去大半的舌头只能让他的嗓子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但李非白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同,带着一丝着急。
秦世林有些意外,问道:“你担心殷娘?”
柳战刀的嗓子里突然跳出奇怪的声音,两人听了好一会,才知道他在笑。若他能说话,那定是仰天嘲讽的笑声。
李非白说道:“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他是在引诱我们去抓殷娘,想把殷娘也变成他这般,生不如死。”
秦世林已觉一阵恶寒袭来,让他浑身不适,真是好歹毒的人!
如今看来,柳战刀愿意告诉他们这些,无非就是为了一点——找到殷娘,让他也看看她凄惨的下场,既然他已废了,脑袋也要掉,那怎么能让殷娘自己逃走去过快活日子呢。
他不是为了扳倒魏不忘,也不是为了报仇,纯粹是想让殷娘陪自己去死。
李非白当真惊诧他们夫妇怎会生出辛夷和青青这样懂大是大非明事理的女儿。
从大牢里出来,上了马车,秦世林说道:“殷娘如此狡猾,怎么能找到她?”
“殷娘武功高强,一般人都容易被她发现,她擅幻术,单独前去也难以抓捕。”李非白默然片刻,“但一定要抓住她,她的手里有魏不忘的秘密……对……”他的思路蓦然转弯,“魏不忘一定也忌惮她,会费尽心思抓住殷娘,我们既找不到殷娘,那就从魏不忘下手。”
秦世林意会道:“你是说,派人跟踪魏不忘?可他的武功一样很高强。”
“我去跟踪他。”李非白说道,“追踪殷娘要上百人手,还未必能追踪到她的踪迹,可如果我去跟踪魏不忘,那只需我一人便可。殷娘武功很高,非魏不忘亲自出手不可,他与殷娘打过交道,找到她的办法总归比我们多,如此追踪胜算更大。”
秦世林微微点头:“多谢你为我这样奔走。”
李非白微顿,看着他说道:“我捉蛇蝎大盗不是因您,他们本就作恶多端,手上还有七十多条人命,捉住他们,是为民除害。”
秦世林窘然一笑,他终究还是太以上位者的心思来看这件事了。
此时马车已经快到大理寺,两人从车窗往外看去,目光都落在了辛夷堂。
怪异的是,总是门庭若市的药铺,如今却可罗雀。
别说人山人海,就连一只狗的影子都不见。
李非白立刻想到了什么,他问道:“近日京师不是传了辛夷堂什么闲话?”
秦世林说道:“都在传辛夷姑娘是蛇蝎大盗之女。”
李非白就知道消息会四散……他唤停了马车,拜别九皇子就往辛夷堂去了。
秦世林看了会,车夫见他不示意走,便低声问道:“殿下可要下车?”
“不必了。”秦世林想,他于姜辛夷是有好感,但明显李非白喜欢她。既是他喜欢的人,自己只能往后退步。
他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将得力的大将推到对立位置。
世上只有一个李非白,但世上可以有很多个姜辛夷。
利弊权衡下,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会绊住他脚步的感情。
这会宝渡已经闲得快要打瞌睡了,一直以来总能认真埋头看书的丘连明也忍不住分心,时而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外面。
姜辛夷倒是气定神闲,她手捧书卷,时而捻了红枣干嚼,仿佛这里人少她一点也不在意。
丘连明挠挠头,说道:“怎么人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门口又站了锦衣卫的人了?”
宝渡重重“嘘”他一声,丘连明:“啊?”
宝渡冲过去低声:“街上的传闻你没听啊?”
丘连明反应过来:“说辛夷姑娘是蛇蝎夫妇女儿那事?我听说了呀,啊?他们信了?这想想也不可能呀!”
“……”可能得很呐!宝渡拍拍他的肩头,“总之别多话,让辛夷姑娘听见她得多难受。”
姜辛夷:“……”我是眼神不好使还是耳朵不好用啊听不见!她没训斥宝渡,假装没听见。
“砰——”
突然一个鸡蛋砸入屋内,差点就落在了姜辛夷的桌上。
三人立刻往外看去,随即又见几个鸡蛋飞来,还有铺天盖地的烂菜叶子,铺子外有人高声控诉道:“黑心大夫姜辛夷!你爹娘杀了我外祖母一家三口,连我那三岁外甥都没有放过,你出来偿命!!!”
姜辛夷微顿,宝渡一把拦住她:“别出去啊!”
姜辛夷知道自己出去肯定要遭人撕扯,她不傻,但心里也不好受——她为自己身上流淌着那蛇蝎夫妇的血而感到羞耻。
许是见药铺里没人出来,忽然一盏火光飞入,一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把竟落在了药柜上。
这火把几乎是从三人面前经过,一瞬的灼热让他们齐齐闪避,等再抬头,那火苗已经蹿上药柜,眼见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宝渡叫了起来,着急忙慌不知拿什么灭火好。
一个人影从外面飞来,手上已拿了一件衣裳,迅速打落火苗,拍灭火把。
宝渡看清来人,大喜:“少爷。”
火势一灭,只剩滚滚浓烟。
四人从药铺里出来,门口纠集的数十百姓高举手中凶器,就要报仇。却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前方,身姿挺拔如琼枝玉树,气势刚健似烈日骄阳,剑眉下目光灼燃,似能直焚人心,烧得一众百姓生怯,一时不敢闹事。
李非白沉声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李非白,我知你们心中有恨,但若伤及无辜,触犯律法,你们也会被送进大牢。若有冤可去衙门报案,如今蛇蝎大盗已抓捕一个,请诸位等待衙门审判。”
丘连明也禁不住说道:“我师父自从开设辛夷堂,治病救人不说,还常施药给贫寒人家,无偿治病,你们如今听信谣言,就想烧了辛夷堂,害我师父,这太让人心寒了!”
有人说道:“可是听说她就是蛇蝎夫妇的女儿!”
李非白说道:“即便姜大夫真的是蛇蝎夫妇之女,二十年前的凶案也与十八岁的她无关。更何况如今谁也不能证实她的身份,只是道听途说。”
宝渡也睁眼说瞎话道:“说不定是谁故意放出这消息,要毁了辛夷堂呢!”
此话一出,又有大理寺的人在,也说的句句在理,一时众人面面相看,似乎接受了这说法。
不接受又如何,难道当场袭官啊。
大理寺就在隔壁,左手抡凶器右手就被拽进大牢里。
惹不起,惹不起。
众人眼神沟通后,便不死心地散了。
姜辛夷看了一会,随后说道:“宝渡,关门。”
宝渡问道:“关门去哪?”
“回家睡大觉。”
“……”您心态未免太好了些!
姜辛夷看看李非白,问道:“你去大牢那问出了什么?”
李非白说道:“回去与你说,一会请示成大人后,我又要出门了。”
“嗯。”他特地提及要出门,那肯定又要消失好几天。
四人还未往大理寺走,便见街道上来了兵马,十余衙役小跑着往这跑来,停在了几人面前。
为首一人打量姜辛夷一眼,说道:“我乃都察院佥都御史孙明旺,特来请你去衙门协同办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