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不忘被问斩了。
脑袋和尸体在闹市放了几日,都没有人来收尸。最后还是赵千户不忍,跟皇帝请命。皇帝同意了,但不许立冢,甚至连碑文都不许雕刻。
那意味着过个几十年这就成了一座孤坟了。
赵千户不想一代厂公做个无主之魂,思前想后,便将尸首烧了灰,撒入江河中了。
“去江河大海做您的霸主去吧。”
赵千户喃喃自语,看着骨灰被河流吞噬,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世为名为利,可终究只剩一捧灰烬。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赵千户想不太明白。
可是啊,日子该过总得过的。
他说道:“回吧,东厂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呢。”
身后众锦衣卫齐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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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昨夜雪骤,一早起来皇城已是银装素裹。
大理寺内,厨子永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忙碌起来,烧火煮水,做早点。
“夏天的时候有丘大夫送面条来,可省了我们不少事呢。”
“还喊丘大夫,要喊丘太医了。”
“习惯啦,不过丘大夫做的面条是真的好吃!劲道有面香,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
“回头丘太医回大理寺我们拜托他揉顿面条吃啊,丘太医人随和,不会跟我们计较吧?”
“那可是治病救人的手,你还真敢想啊!”
“你想啊,那可是治皇上的手,以后我跟我那瞧不起我是厨子的儿子说‘你爹可是吃过救过皇帝的人擀过的面呢’,听着多威风啊。”
“哈哈哈那你不如说你跟丘大夫曾并肩作战过呢。”
“哈哈哈哈。”
厨房里热气渐渐蒸腾,热闹的话混杂在这里,冲散了冬日的寒冷。
姜辛夷出现在厨房里时,厨子意外道:“辛夷姑娘稀客啊,怎么一大早来这了?”
姜辛夷笑笑:“等会带长安去西子梅园,给他拿点吃的。”
厨子更是意外了,那在大理寺住了三个月只在附近游湖看花的小少年竟要出远门了?他说道:“我这就去拿……西子梅园的路可远了啊,他……没事吧?”
姜辛夷也不敢保证。
只是西子梅园常被人唱在戏里,又总出现在话本里,宋长安便总想去看看。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梅花盛开,他昨夜小心翼翼问道“辛夷姐姐,我能去赏梅吗”。
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不安,即便这三个月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他治病,但终究是阻止不了他的生命慢慢走向终点。
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可身体肉眼可见的更加虚弱。
仿佛只剩一双眼睛充满了光彩,肉身已快被阎罗掏空。
——他未必能熬得过这个冬日。
姜辛夷点头:“我去安排。”
她特地找了辆款宽敞可躺的马车,以厚布封上三面车壁,座上铺上被褥,又备了两个香炉和一个暖手炉子,尽力让宋长安能睡得踏实些,安然抵达梅园。
做完这些,她想想又拜托宋安德给关在大牢的宋正气和宋夫人送个口信,说她要带宋长安去梅园。
她说这些也不过是告知他们,而不是要取得他们的同意。
但很快夫妻两人就回了口信,谢她多日的照顾,谢她愿为犬子操劳,因路途遥远,请务必照顾好他。
竟是同意了。
出乎她的意料。
翌日一早,她去厨房拿了早点,送到宋长安屋里。
他此时已经起了,正坐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雪。
“怎么也不拿个手炉。”姜辛夷将他推进里面,关好了门,“你若在出发前就吹冷了身体,就看不成梅花了。”
“我觉得今日精神气很好。”宋长安从见了她始终在笑,“感觉能站起来打老虎。”
姜辛夷笑笑,可余光一看,他胳膊在使劲,可手却挥舞不起来。他大概是想表演一下怎么打老虎,但却做不到。她的眸光一瞬黯淡,再抬头又带上了笑:“我给你拿了包子和白粥,等你吃好了,我们就出发。去梅园要两个时辰,估计会很累。”
“嗯啊。”宋长安立刻去吃早点了。
姜辛夷陪他坐了一会,说道:“我去备马车,再去辛夷堂拿点炭。”
入冬后,远在北域的秦世林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早早就有宫人送了炭过来,不过是以怜妃娘娘的名义赠与行医救人的辛夷堂的,而非给她。
但姜辛夷知道这是九皇子对她当初“夏送冰冬赠炭”的承诺。
辛夷堂这几个月仍在开,但她近来有了新的打算,来年她就不在这了。
只是这个决定她还没有跟李非白说。
他要是知道了……
姜辛夷拿着装满木炭的篮子往衙门走,出神地想着他的反应。
突然熙攘的街道上冲出一个大汉,猛地拦住她的去路。
她抬头看去,他的手上竟是拿着一把刀的。
姜辛夷一愣,男人已经冲了过来,径直举刀朝她刺去。
事发突然,她躲避不及,下意识抬手挡住,挡去了刀刺身体,可手背瞬间被刺出一道伤口,木炭散落一地,血染裙摆。
街道的行人也被惊呆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那是姜大夫啊!”
这个身份似乎在刹那给予了他们无尽的勇气,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扑了过来,将那男人制服了。
姜辛夷看着不曾谋面的男人,捂着流血的手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仗义相助的路人也纷纷谴责:“对啊你为何要害姜大夫!”
被摁在地上的男人怒声:“你枉为大夫!宋正气助纣为虐埋下炸药,炸死了那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包庇他的儿子,吃好喝好养在大理寺!凭什么我的儿子没了,凶手的儿子却还活着!都说你是活菩萨治病救人,可你这是在诛杀人心啊!姜辛夷你枉为大夫!枉为大夫!”
姜辛夷怔然,片刻才道:“抱歉。”她无法怨恨一个失孤的父亲,她太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山道爆炸一事,主谋魏不忘已死,他没有任何亲人,也无坟墓,你们的恨意无法得到释放。可从犯宋正气有家、有亲人,他与宋夫人仍在大牢,你们也无法泄愤,便将他的家烧了。我将其子接到大理寺,于公,犯错的是他的父亲,不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不应受到伤害;于私,骨疽之症如今仍是绝症,若能治好,往后世人便可免受其折磨索命。”
男人嗫嚅,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剩眼泪横流:“他的孩子是孩子……我的也是啊……你怎么能包庇凶手的孩子呢……你是大夫啊……”
他的话变成了喃喃自语,已经不知恨意要往何处发泄了。
姜辛夷默然,或许往后余生,这位父亲都要后悔当初为何要将孩子送进宫里了。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很快大理寺来了人,就要捉拿他时,姜辛夷拦住了,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在转身时以极低的声音对衙役说道:“他的独子在山道上没了。”
衙役微顿,立刻明白过来,示意众人松手,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回衙门去了。
姜辛夷回到内衙去房间包扎伤口,恰好李非白出门,见她满手满身的血,惊诧着迎了过来:“怎么受伤了?”
“先进去再说。”
进了房间,李非白找了纱布和药来。
他虽说不懂医术,但对伤口包扎这种事却驾轻就熟。很快就清理干净上了药,给她包了几层漂亮齐整的纱布,还打了个小结,塞进纱布里,仿佛根本找不到衔接口。
这对于追求完美包扎的姜辛夷来说实在是件很享受的事,连疼痛都减轻了。
李非白听她说了方才的事,说道:“魏不忘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魏不忘临刑前还与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
“你还记得山贼劫持六万两赈灾款的事吗?”
“记得。”
“那些山贼,是黄炎道养的喽啰。”
李非白顿了顿:“所以是魏不忘授意劫持赈灾款的?”
“是。”
李非白顿觉恍然:“难怪当初朝廷为了能安全将赈灾款送到灾区,消息藏得十分隐蔽,就连队伍也装扮成商客,却还是被一群普通的山贼劫走,原是有魏不忘这个内贼。”
姜辛夷说道:“他说聚宝镇借瘟疫敛财一事是他,用血葡萄迷惑官员是他,当年毒害先皇的事也不假,唯有一件事他没有做过。”
“什么?”
姜辛夷看着他,无比平静道:“他计划的是在灵山上投毒杀皇帝,但——没有在山道上埋过炸药。”
李非白愣住:“不是他?那是……”
那是谁?
还能是谁?
皇帝既然已经窥探到了魏不忘联合宋正气欺骗他出游的目的,为了能彻底扳倒弄死魏不忘,让东厂和他的党羽都无法挽回局势,便埋下炸药,利用上百宫人的命堵住了想为魏不忘求情的人的嘴。
没有人怀疑不是魏不忘做的。
魏不忘也深知皇帝的伎俩,有宋正气的证词,他的辩解无用。
老狐狸终究是没有斗过狡猾的帝王。
知晓真相,李非白胸口似有巨石堵住。
皇帝错了,错在不应那样轻视人命。
身为臣子效忠这样的帝王,着实让人痛苦。
“或许魏不忘在最后仍对我说了假话。”姜辛夷说道,“埋下炸药的确实是他,可为了让我们对皇帝有隔阂,故意说了假话。”
“没有人能知道真相。”李非白说道,“只是依据禁卫军的说法,他们提前一日排查过山道,没有异常,或许……魏不忘说的是真的。”
说完,两人久久沉默。
真相如何,都永远不会揭晓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压得树枝低垂,在雪的压迫下,树干笔直的树似乎也只能垂首认命。
撑住了,便能迎来寒冬后的暖春。
撑不住,枝干拗断,魂入雪海。
姜辛夷缓缓起身,说道:“走吧,去赏梅。”
李非白说道:“嗯,去赏梅。”
——树会被冬雪压断,可梅花依旧能傲立雪中。
最后结出果实,以崭新的生机瓜分春意盎然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