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路上,缓慢而谨慎,李非白尽量让车子绕开崎岖不平的路,让车厢里的人能舒服些。
宋长安这三个月在大理寺也有外出,去街上看人耍戏、捏泥人,就连有人吵架他都爱去凑一眼。平日在内衙他会看宝渡和别人斗蛐蛐,看宋衙役雕刻木块,去厨房看厨子揉面切面条。
往日他总是被困在家里,无论做什么下人总是满眼担心,各种阻拦。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多待一会,他们便催促他回屋。
可屋里有什么好看的呢?
一墙之隔的外面多热闹啊,他想去看看,可愿望从未达成。
“春日多雨,容易着凉”“这大夏天太热了,会热坏的”“秋风起了,太凉快了”“冬天了,会冷坏人”……
永远、永远都出不了门。
可在大理寺不一样。
他喜欢这里,每个人都将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没有人会特意照顾他,阻拦他做任何事,哪怕他想看看那蝼蚁如何搬运食物回家,他们路过也不会笑话他幼稚,闲暇时还会蹲下来用树枝撩拨,把蝼蚁大军整齐的队伍弄散。
哎呀,可坏啦!
他每日恨不得晚点入睡,早点起来,看这五花八门的世间,和大理寺可爱的人多说几句话。
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但他却越来越瘦了。
好在、好在他熬到了冬天,可以去赏花了。
可身体却不太争气。
他出门前还好好的,这才坐了半个时辰的车,就觉得浑身被颠得难受,那疼痛似针钻进骨头缝里,像是要将他的骨肉分离了才甘心。他从梦中醒来,心中骇然。
姜辛夷很快察觉到了他的不对:“长安,你是不是又发作了?”
“我……很好。”宋长安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没事。”
“你……”
“辛夷姐姐我没事。”宋长安强撑着说道,“我想去看梅花。”
姜辛夷默了默,打开车厢对李非白说道:“先停停,我给长安扎几针。”
李非白知道宋长安是犯病了,他皱眉:“不回去?”
宋长安着急道:“我不回!我想去看梅花。”
他这破身体,再不看看他想了好几年的梅花,恐怕就撑不住了。
针灸过后,宋长安身上的疼痛减轻。他酣然睡着了,伏在姜辛夷的腿上,等着看见梅花绽放满园的那一刻。
两个时辰的路,因赶得慢,早上又下过雪,足足三个时辰才抵达梅园。
宋长安早就醒了,可他生怕露出一点不舒服就折回,便闭目不语。直到他听见说到梅园了,他才睁开双眼。
辰时出发,抵达时已经是下午。
此时大雪已停,天空一片晴朗,日光穿透凛冽寒风,映照大地。
未入梅林,已闻梅花香气。
李非白将宋长安抱下马车,放到推椅上。姜辛夷立刻给他围上小被子,给他塞了一个暖手炉,随后缓慢推他入园。
宋长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整个人都暖和极了,并不会觉得寒冷。神奇的是一路的疲倦似乎也在这梅花香气中消失了。
梅林大门两侧是两棵巨大的梅花树,它们被人为地将尾端往门压靠,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独特的梅花拱门。这些红腊梅 似有仙子披着红色纱衣伏在门上,目光和蔼地笑迎来客。
从这里进去,便直接入了梅林。
一片洁白映入眼帘,似雪从地上翻涌而起,门口那抹红瞬间变成了无比惊艳的对比,像一团团小火苗在雪上跳起了舞。
宋长安忍不住反复回头看,说道:“以前我觉得红梅粗俗,可现在觉得真好看……像火一样在跳……”
一路前行,遍地梅树,抬头是梅,低头是雪。细而有力量的枝干上长出无数白梅,苍古清秀。
宋长安觉得自己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应接不暇”只能“走马观花”。
行了两刻,已入梅园腹地,椅子却停了下来。
宋长安正困惑,姜辛夷俯身说道:“前面有你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宋长安脑海里闪过两人身影,可是又不敢确定。
他最想见的人,不是……还在大牢里吗?
姜辛夷摸摸他的头,说道:“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我接你来大理寺,你或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你却从来不提及你的父母,生怕我们为难。你夜里总在哭,我也知道。”
宋长安鼻子顿时一酸,可强忍住了眼泪。
他当然知道爹娘去了哪里,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呢。
可是他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只能乖乖地待在大理寺,至少在那里还能从“漏风”的消息里知道一些爹娘的事。
离开那里他就离爹娘更远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想念他们。
很快,梅林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宋长安再忍不住:“爹爹——娘——”
远处三人的哭声透过一棵棵梅树传来,姜辛夷伫立长视,说道:“宋正气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是吗?”
李非白点点头:“山道爆炸一案的相关嫌犯都已经抓捕审问完毕,宋正气是半个主谋,过几日就问斩了。宋夫人在开春后会流放,一家三口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也不知他们夫妻会不会后悔……”姜辛夷默然片刻说道,“你将人带出来无妨吧?”
“已经得到皇帝应允,只是让我将事情办得隐蔽些。”
姜辛夷说道:“他越是这般有人性,我就越觉得他对宋正气有愧。”她苦笑,“我对他的偏见已是根深蒂固了,这是不是不好?”
李非白说道:“好不好都无妨,皇上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姜辛夷微微睁大眼,这对一世效忠皇帝的李家人来说真是无比清醒的发言了。
臣子忠于君王,但不需要愚忠。
她笑笑:“对。”
第二日,两人带着宋长安返回大理寺。
回来后,许是奔波了,许是了心愿,许是已病入膏肓,宋长安的身体越发的差了。
快过小年,街上红绸红灯笼铺了满街满巷,大理寺也在准备过年了。
宝渡一早就从外头赶回来,在门口挂灯笼的衙役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宝哥?”
这大理寺上下谁都喊他宝哥,实在是因为性格太像个活宝了,永远都那样高兴,让人看了都觉开心。
宝渡得意说道:“我刚寻了只威猛大将军,长安看见了一定要羡慕得流口水的!”
他说着就提着装蝈蝈的草笼进去。
到了内衙,宋长安的门口站了一堆人,他挤进去便看见辛夷姑娘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宋长安的手。
众人面色沉重,他顿觉不妙,冲过去却见床上宋长安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就连瞳孔都在扩散了。
他大惊:“长安弟弟!”
宋长安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眼里的光芒微微一晃。姜辛夷了然,起身说道:“许是在等你。”
宝渡差点哭了出来,他上前抓住他的手:“我给你带了蝈蝈来,我刚抓的,它很能打,一定能帮你赢隔壁那个臭小孩!它叫威猛大将军!你看看它吧……”
宋长安没有过多的表情,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好……”宋长安安静了许久,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停了很久很久,他才又微弱开口,“谢……谢……”
谢谢所有给予他爱的人。
他要走了,遗憾很多,他还想活。可是没有办法……
“谢……谢……”
他低声,尾音骤停。
满屋人潸然泪下。
这世间,有个小小少年曾来过。
如今——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