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旧连续一个月收到了“高药费”,每天总有一个人来看病,听得马虎,拿药随便,走的时候都要留下一大袋诊金,放下拔腿就跑,好像生怕他不收。
久了他也觉得有蹊跷。
想来想去这些事是在救下沈语安的第二日开始。
终于在今日新的“马虎人”来看病时,他问道:“是沈姑娘让你们来的吗?”
下人一听就要跑,林无旧压住他的手,说道:“替我谢过她,但真的不必再送了。”
“送你钱还不高兴?”
“高兴,但是……”
“那你就收着。”下人说完就说道,“小姐料定你会这么说,所以先教了我怎么说,方才那些话是小姐说的。”
“……”林无旧说道,“她何时才停下?”
下人说道:“林大夫当面跟小姐说吧,她就在对面茶肆那喝茶。”
林无旧顿了顿:“我日落忙完了就去。”
下人立刻去茶肆转达,又说道:“这人好不识趣,城里多少公子要见您都不得一见,他竟还要你等,简直大胆。”
沈语安说道:“他的传闻不都是与‘倔驴’‘清高’‘傻子’凑一块么?不着急,我等就是了。”
与这些词一块的还有悬壶济世,倒贴救人,菩萨心肠。
她啊……都打听清楚了。
夕阳沉落,天色已见了黑,林无旧才赶过来。
进门沈语安就问道:“我点了卤肘子、焖鸭、炒鸡、蒸鱼,炒了三种素菜,又添了美酒。这里头没什么你不吃的吧?”
林无旧微微皱眉坐下,一会才道:“没什么不吃的,只是晚饭吃这么荤,容易血流不通,日后生阻。”他又问道,“你平日里不是这么吃的吧?”
沈语安:“……不是。”
林无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沈语安看着眼前这个怪人,仿佛世间的美食美酒美人在他眼里都是为了杏林而存在,没有独自存在的意义了。
她笑了笑。
她本就长得很美,这一笑更是明艳倾城。
林无旧顿了顿,微微侧目:“沈姑娘在笑什么?”
“笑个呆子。”沈语安说道,“我送去给你的钱,你为何不好好收着?”
“哦哦。”林无旧把拎来的袋子放到桌上推给她,“真的不必,带你下山是举手之劳。”
“谁说这是我报恩的钱?”沈语安明眸轻眨,“我不过是觉得你治病救人很有医德,我也想为自己积德,尽一点微薄之力,所以把钱给你。你就替我多救几个贫苦百姓吧。”
这个说法听着怎么都像是借口让他安心拿钱,但林无旧接受了。
因为他把钱用在病者身上时,这钱确实是帮了大忙的。
“那我替他们谢过你。”林无旧又说道,“往后不必拿钱了。”
沈语安说道:“辛夷堂这般撑着很难吧?你连个药童都请不起,自己做大夫,自己抓药,三头六臂也不够你用。我有个法子,不知道林大夫愿不愿意听听。”
“沈姑娘请说。”
“一,你在门口放个功德箱,专做治病救人之用。我想会有很多人因你善名而行善事,如此可减轻你的重负;二,你找些认识药材又愿行善的人做你的帮手,如此你可以腾手治更多的病人。”
林无旧说道:“后者会有么?”
沈语安目光平和,说道:“会有的。”
世间或许只有一个林无旧,他实在太过纯良。可也会有九分的林无旧,八分的林无旧,偌大的京师,总归会有人出来帮忙。
如果不是她的身份受限,她想,她就是那个七分的林无旧吧。
她又说道:“你竟不担心我提议的第一点……收了众人的钱财,便一定会有说你敛财的流言蜚语,到时你一定会承受很大的指责压力。”
林无旧说道:“能救人就好,别的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沈语安看着这年轻人,真觉京师污浊,对不住他。
她相信不久以后,林无旧的名字一定会响彻京师。
有了沈语安的提议,林无旧很快就帖了告示招人,一日竟有十余人前来。最后他挑了两位不必劳碌家事的长者,一同帮忙。也放了功德箱,出乎他的意料,捐赠的人竟不少,大多捐赠的人都会说一句“我们相信林大夫”,更有达官贵人豪绅让人前来特地捐赠。
不过同时也有流言四起,说他装大善人救人,实则是为了这一出来敛财。
门口甚至被人扔过泥巴。
但林无旧从不追究,只是默默治病救人。
光阴荏苒,时日一久,又因每月功德箱的钱用途详细尽数列出,便没人再谩骂质疑了。
而沈语安几乎每日都来。
或在茶肆坐看,或在辛夷堂小坐。
她话不多,又美如玉石,单是往那一坐,就能让病患心情明朗起来。
旁人问及她是林无旧的谁,林无旧总说:“朋友,朋友。”
这日已近中午,沈语安没有来,熟知的病患问道:“林大夫,您的朋友呢?”
林无旧看看那已成她专属的却空荡荡的位置,片刻低头写方子:“许是忙别的事去了。”
到了中午,总给他捎好吃的沈语安没有出现。
他啃着饼,继续答话病人:“许是忙别的事去了。”
下午她还是没出现。
难得的,林无旧在日落时关了铺门,但没有打扫,去了对面茶肆。掌柜说道:“沈姑娘今日没来。”
林无旧默了默,真忙什么事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平时也会让个下人来辛夷堂晃一晃,今天却连个沈府的下人都没有。
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要不……他去侯府附近晃晃?
他正想着,背后脚步声轻轻,他却在嘈杂人群中听得分外真切,蓦地回头,便见了那如玉无瑕的姑娘。
沈语安问道:“怎么,林大夫在找我这个朋友?”
“……”
沈语安笑笑:“一早被我母亲拽进宫里去了,刚回来。”
林无旧微顿,刚回来就来这了?
沈语安眨眨眼:“林大夫是不是在想,诶,怎么刚出宫就奔来这了?”
林无旧登时面红耳赤,沈语安笑得更欢了。一会她说道:“饿了,陪我吃饭吧。”
“正是吃饭的点,这里人都满了。”林无旧看看四下,“那家面馆的面很不错,你若不嫌弃的话……”
“我不嫌弃。”
林无旧领着她去了面馆,要了一碗素面,自己的。又要了一碗牛肉汤面,给沈语安的。
沈语安也不扭捏推诿,只是面上了,给他夹了肉。
林无旧想说什么,姑娘摆摆手:“吃面。”
他还是说道:“难怪你瘦,原是不爱吃肉,五片肉还得分三片走。”
“……”沈语安被气笑了,“林无旧你是不是傻子?”
“我不傻。”
“傻得很。”沈语安说道,“旁的人是分不走我碗里的肉的。”
只有你能,唯有你能。
林无旧忽然明白了什么,心猛地往胸腔一撞。砰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许是她太过温柔善良,总是出现在这条平民才会走动的街上,又总出入辛夷堂,所以让他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姑娘是跟他并行的。
可并不是。
她是侯爷的千金。
常胜侯的爵位是皇上亲封,尊贵无比,是连皇上都要礼遇三分的人。
他呢?
渔村出来的贫寒人。
在此之前,他从不为自己的身份自卑,可如今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门第差距这四个字有多像一座山,拦截在前面,那是难以逾越的山。
沈语安见他怔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都如此主动了,他竟只是在发呆。
林无旧再咽不下一口面。
他默了默说道:“你是侯爷千金,我不过是一个穷酸大夫。”
沈语安何其聪明,她立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我身份不同,哪里有日后可言。
她怔然。
夜里沈语安寻了母亲,终究还是跟母亲说了林无旧一事。
没想到平日疼爱她的母亲大发雷霆,立刻将这件事跟她的父亲说了。
常胜侯勃然大怒,拔剑就要去杀了林无旧,说他痴心妄想要攀附权贵,用下作手段勾搭女子。惊得沈语安抓住他的剑,手上鲜血淋淋也不知:“父亲可以去查查他,他真的不是那种人。有件事我一直不曾说,当日我在云仙山遇险,正是他领我下山,由此结缘。我属意于他,全因他是至善之人,他知我是侯爷之女,也从未有攀附心思。若让他选择医术与我,他定是选择前者的。”
沈母叹道:“不能将你放在第一位的男子,你却还是钟情他,女儿你糊涂啊。”
“女儿不糊涂。”沈语安说道,“当今浑浊之世,他却仍坚守初心,这样的人……太难得了。”
常胜侯看着从不会让自己操心的女儿如此坚定,逐渐冷静下来:“你当真如此喜欢他?”
沈语安点头:“是。他敬畏我的身份,不敢挑明,这一步,是要女儿来踏出的,求父亲成全。”
常胜侯难受女儿竟痴情到这种地步,又感叹不愧是他的女儿如此果敢,不同于一般贵族姑娘,姿态扭捏,只会啼哭。光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不能再武断。
“父亲会让人去查查他。”
沈语安闻声落泪,对双亲感激至极。
常胜侯派去的人很快将林无旧祖上十八代都查清楚了。
好消息是他确实是个善人。
坏消息是身世实在太糟糕。
作为父亲的他三日不曾合眼睡觉,终于还是想通了。
女儿有她的傲气,他也珍惜女儿这种傲气,罢了,成全他们吧。
遂去找林无旧,道明身份后便开门见山:“林无旧,你可欢喜本侯之女?”
林无旧愣了愣:“喜、喜欢的。”
常胜侯说道:“身世无可选择,但好品行难得,本侯仍觉你是值得托付的人。只是有一事,本侯要你答应。”
林无旧既惊喜又不安:“侯爷请说。”
“本侯要你去翰林院做官,如此名声方能好听些。”
林无旧愣神:“可是要我放弃辛夷堂,不再做大夫?”
“是。”
“……我办不到。”林无旧又说道,“前几日太医院来寻过我,想让我去太医院,我本来婉拒了……但您若要我有一个体面的身份,我……可以去。”
常胜侯是武将出身,本就不喜文官,但也只有翰林官能勉强入眼。
这太医算个什么?
接触的全是老弱病残,周身的病!
与病恹恹的人打交道,男子的阳刚之气何处安放!
他断不能同意。
“林无旧,本侯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你竟还挑三拣四!”
林无旧执拗道:“我此生都不会放弃做大夫。”
常胜侯说道:“安儿说的没错,在你心中,医术永远是第一位。”
林无旧愣神。
她懂他,可他却要负她。
他说道:“侯爷,我可以保证,我会精进医术,往上爬,做太医,做御医,甚至是院使我都会去争……”
“即便做了院使又如何?”常胜侯早已因他践踏自己的好心而恼怒,“安儿是本侯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我无法容忍她在你这里受委屈!你若不能将她放在第一位,就永远别再见她,本侯自会替她寻一个将她放在第一位的良人!”
林无旧怔然,见他要走,他上前要拦。
可常胜侯一手推去,推得他趔趄。
这时刚回来的成守义上前就要揍人,常胜侯接他两掌,不由顿了顿:“你这身法……厉神捕与你有何关系?”
成守义说道:“他是我师父。”
常胜侯有些意外:“厉神捕原来有传人。”
——当年死咬他过错的疯子竟有传人,怎么没死透呢?
如今与林无旧似乎有不浅的交情,还唤他“三哥”。
如何能忍!
常胜侯走后,成守义问道:“三哥你怎么得罪了这么一尊佛啊,这常胜侯可不是善茬。”
林无旧有些怔神。
沈语安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晃着。
可是……放弃做大夫,他……真的做不到。
常胜侯刚上马车,便有随从说道:“太子顽疾又犯,派了人四下寻侯爷您过去为他推拿。”
“知道了。”常胜侯微顿,目光落在车窗外的辛夷堂三个大字门匾上,目光一沉,说道,“你领个人过去,说是京城有名的大夫,能治太子殿下的病。”
下人顿觉冷汗滚落,太子病了多年,连太医院都没办法,如今让一个毛头小子过去,这不是要人命吗?弄不好整个辛夷堂的人都要死的。
可他哪敢多言,便带人架着林无旧去太子府,替太子看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