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言沐竹的为人,那你能保证其他人不会说错点什么。”安国公上半身前倾了些许,声音似是诱导,“若他真的是想为当年的浮柳营翻案,你认为陛下又会怎么想?”
这句话让贺舒窈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睛稍微动了一下。
安国公没有错过她这细微的动作,重新坐了回去,语气随意了许多,这随意中又带着自信,“老夫承认,那个小子,的确有心计,你们沈家的那个郎婿也是个厉害人物,然则,盖棺定论的事,岂容他们说翻就翻。”
年轻人,相信公理,是件好事。
可惜,这世道,怎会有绝对的公理。
他又像睿智的老人,教导贺舒窈,“做人,永远不要太自信,也不要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他人身上,对自己如此,对他人更应如此。世事无常,你若真的不想让当初的努力白费,还是应该多想一些。”
书房里重新陷入了静谧,贺舒窈不表态,安国公也不着急,闲闲地感喟,“他若执意翻案,到了最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谁都讨不了好,何必呢?”
他端起茶杯,不嫌茶凉,不催促她,耐心等待。
“咚咚,咚。”
叩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安静。
“父亲。”贺峻恭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大将军到府上来探望您了。”
沈峰官拜一品,又有高爵在身,虽是贺家的女婿,贺家的同辈人和下人还是会以官爵称呼他。
安国公闻言看向贺舒窈,贺舒窈面上情绪不显,站起身来。
她举止优雅,劝慰安国公,“父亲,年纪大了,就多休息。”
安国公眼睛微微眯起,直觉她这话里有话。
想法还没落下,贺舒窈又悠悠来了一句,验证了他的直觉。
“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您的世子就走您前头了。”
她整理了一下并未坐出褶痕的衣裙,迈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陡然又停住脚步,回转身来。
“噢,抱歉,我差点忘了,您若让位,贺家就不会再有一位安国公了。”
安国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抓住了扶手,面色瞬间沉下。
贺舒窈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情绪变化,端庄一笑,优雅转身。
安国公看着她的笑容,枯木般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的比平常更厉害,看着恐怖得很。
贺舒窈毫不在意背后的目光,步伐从容地朝门口走去。
贺峻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正准备再次敲门,看到贺舒窈开门出来,松了口气。
“舒窈。”
贺舒窈没看他,扶着嬷嬷琼玖的手迈过了门槛。
贺峻没将她的冷漠放心上,主动告知,“管家正领着大将军往书房这边来,他们……”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看到了已经到了对面檐廊的沈峰和贺霖。
贺舒窈也看见了,神色未有变化。
贺峻不再说什么,笑着迎了上去。
檐廊下的人也看向了书房门口,见到他们,大步过来。
琼玖及其他人给他行礼,他没看他们,停在贺峻面前。
两人相互见礼后,沈峰关怀道:“岳丈如何了?”
贺峻回答慢了一息,“父亲,还好。”
管家瞧着机会,进了书房通禀。
沈峰将视线转向贺舒窈,贺舒窈上前两步,柔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听家里说岳丈身体不适,你匆匆过来了,连给岳丈准备的补品都没顾上拿,便也过来看看,并将补品给送过来。”
沈二夫人和沈三夫人闲话完,去看孙子。沈星耀今日正好休沐在家,陪着孩子读书,沈二夫人见到儿子,藏不住事的她就和儿子说起了从沈二夫人那打听到的事情。她告诉沈星耀,安国公要病死了。
沈星耀听说贺家来了马车接贺舒窈,沈峰上完朝回来,他就立即将此事告诉了他。
沈峰当即让人备了礼,转身来了安国公府,安国公府的老管家听说他来了,赶紧让人通知了贺峻,自己出来迎接。
一听说沈峰是来探病的,管家告知安国公身体还好,病情并不严重,热情的想将他领去会客之处。沈峰委婉拒绝,定要亲眼看到安国公才放心,知道路的他直接朝着安国公住的院子而去。
没走多远,遇到恰巧下朝回来的安国公次子,贺霖,听管家简单说清来龙去脉后,贺霖很快懂了这病的程度,也想将沈峰引去其他地方。
出乎意料得是,今日的沈峰不是那么好说话,面上客气有礼,态度却暗含强势,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以去看望安国公为第一要务,脚步丝毫不减。
走到半路,管家无奈,只好说出安国公等人在书房,领着他们转道书房。
贺舒窈忽视他那句‘匆匆’,回道:“没什么大事,回吧。”
沈峰也忽视了她后面那句,望向书房,“岳丈在里面?”
不等贺舒窈答话,直接提脚走向书房。
贺峻和贺霖对视一眼,下意识都看向贺舒窈。
沈峰的反应让贺舒窈也有些意外,她想喊住他,有人抢先了她一步。
“是女婿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刚要上台阶的沈峰停下脚步,没一会儿,老管家搀扶着拄着拐杖的安国公到了门口。
沈峰不动声色地扫了安国公一眼,步上台阶,给他见礼,“小婿见过岳丈。”
安国公跨过门槛,让他不必多礼,自己取笑道:“怎么,你也是听了他们的胡说八道,以为我老头子要驾鹤西去了,特意赶过来的?”
沈峰放下手,似是有些尴尬。
安国公看向贺峻,斥道:“都是他们这些闲得没事的,老夫但凡有一些小毛病,他们就大惊小怪,一天天的,只会添乱。”
贺峻低头认错,“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子错了。”
管家打圆场,“国公爷,世子他们也是关心您的身体。”
“老夫身体怎么了?”安国公冷哼,不服气,“老夫身体好得很。”
贺家的两个儿子都低下了头,不敢反驳。
管家笑着附和,“是,您身体好。”
安国公转回视线,重新看向沈峰,“我真得无事,你呀,不必担心。”
沈峰好像不太会说场面,听着他说儿子,没有帮腔,适时开口,“看到岳丈身体康健,小婿就放心了。”
安国公笑答:“你也有心了,公务繁忙,还时时挂记着我这老头子。”
“应该的。”
安国公没看贺舒窈,将沈峰请进了书房。
贺舒窈是想直接走的,但是沈峰也没看她,直接跟着迈过门槛,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几个人一起进去,坐着聊了些家常、各自近况,气氛算是融洽。贺舒窈坐在一旁不怎么说话,也不影响。
一杯茶喝完,安国公提出留饭,沈峰拒绝了。看他身体无碍,他已放心,以公事为由,起身告辞。
不过,他主动问了贺舒窈的想法,并提出她若想在家中多待一些时间,他就晚些时候再派人来接她。
贺舒窈愣怔了一下,倒是安国公替她回绝。
他身体无碍,就不需要他们这些人在跟前走动了。人老了,只想涂个清净,省得他们各自觉得烦人。
就这样,贺舒窈同沈峰一起离开了贺家。
送走他们,偌大的书房,温馨融洽消失无踪。
安国公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想起贺舒窈无视他最后提醒她那个眼神的情景,又联想到了她先前说的那句讽刺,眼睛里的慈蔼变成了阴沉。
经过这么些年,她是真的懂得了他最在乎什么。
贺家承袭已逾百年,乃世家大族。传到他手里,他又靠着自身努力,将贺家的侯爵变成公爵,后来更是高居国公之位,一等公爵,尊同郡王。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可是,这荣耀能够世袭,却不能罔替。
若他将爵位传给世子,安国公府就得降爵变成郡公府,再然后一级一级降下去。
他穷其一生,想要为贺家保住这份荣耀,偏偏陛下,一直都不松口。
再观贺家子孙,更加让他生气。
他能预感,若要靠他们自己再去挣这份荣耀,怕是无望。
从儿子到孙子,再到曾孙,都没有一个能让他放心的。
想到自己一生的努力,很快就会变成虚无,最后消散无影,他就彻夜难眠。
尤其是他还活着的时候,安国公府就消失,他更是不能接受。
有侍女不懂贺府众人的关系,看着贺家兄弟去送沈峰夫妇,好事的小声聊了起来。
“大将军夫人和世子看着好像不是很亲近?他们兄妹是不睦吗?”
另一个来贺府的年头长一些,听说的也多,“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大将军夫人是嫡出的,世子和其他老爷小姐一样,都是妾生的,不过后来寄养在已故老夫人名下。”
开始问话的人似懂非懂,见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两人吓了一跳,没再多说,赶紧走了。
将沈峰和贺舒窈夫妻俩送走,贺家兄弟俩又折返回书房。
世子贺峻,第一时间问正事,“父亲,小妹她可有答应?”
安国公住着拐杖,敛眉沉思,没有回他。
贺峻见状,以为贺舒窈没有答应,有点焦虑。
他思量了一会,小心试探,“父亲,小妹她不肯答应,是不是她在……记仇她孩子的事?”
安国公抬起头来,眼睛直视他,有些骇人。
他重复他的话,“记仇?”
贺峻有点怵他这个眼神。
下一刻,安国公的眼神还多了阴冷,并质问于他,“她记什么仇?”
贺峻哑住,不自觉低头,想要躲开他的眼睛。
安国公从背脊到面部,都绷紧了些,整个人瞬间带上了一种咄咄逼人之感。
他冷声斥道:“当初是她的孩子不肯放过贺家,想要毁了贺家。”
他此话一出,贺峻头低得更低了,次子贺霖亦有些想离此处远点。
安国公拄着拐杖的手力道收紧,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贺舒窈。
他这一生,还算满意。
唯有子孙,像是都是来讨债的。儿子不如女儿,孙儿不如外孙。
再看他们兄弟二人,他也没了再聊下去的想法,“都出去吧。”
贺峻还有许多事想问,听要微怔,小心翼翼地和贺霖对视一眼,还是将疑问吞了回去,两人一共退下。
“和亲之事。”
两人转身走了两步,安国公忽然又出声。
两人闻言,立即转身,恭敬听着。
安国公垂着眼睛向下,声色中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不许再出意外。”
他抬起头,直视贺峻,神情中透着不容置疑。
贺峻会意,“……儿子知道了。”
安国公目光不动,气势逼人。听着他那一息迟疑,无情道:“只要是贺家的人,就都应该记住,先有贺家,才有你们。”
贺峻身体瞬间绷直,和贺霖异口同声,“是。”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安国公不再明亮的眼里似是涌上一层毒雾。
那个孩子,是个有天份的。
比他那些孙子孙女都有能力,有本事,可惜,她不姓贺,还是个女孩子。
他曾经也给过她机会的,真心欣赏于她。
若她当时答应交出升平海,告知那些人和宝藏在哪里,他也可以在陛下那里替她掩护和转寰。
再不济,她接受她母亲的提议,永远留在沈家,成为沈贺二府的沈少将军,他或许也不会走那一步。
然而,她偏偏要不自量力,拉着贺家陪葬。
没有人可以损害贺家的利益,外人不行,她也一样。
他那个女儿身上的怨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习惯了,他也早就习惯了。
何况,她真正在意的,恐怕是事情是否会脱离她的掌控。
有些人,总是喜欢在做不到的事情上证明自己,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翻盘,成为掌控者。
书房有个阁楼,他拄着拐杖起身,慢慢上到了三楼。
他在三楼回廊上慢慢转了一圈,将这个安国公府收入眼底。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迎着太阳,安国公整个人似乎也精神了不少。
为了贺家,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