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峰自从上了马车,闭目端坐着,只字未提。
贺舒窈坐在一旁,一直未听到他开口,一向都不主动说话的她内心有了疑惑。
他不想问点什么?
又走了一段,她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他似乎也没有发现她的眼神,依旧闭着眼睛。
贺舒窈垂下眼皮,视线低垂。
尽管心中疑惑,但他不开口,她也不打算主动说话。
就这样,两人安静地坐到了大将军府门口。马车停下,琼玖打开车门,请他们下车。
贺舒窈准备起身,沈峰睁开了眼睛。
“你父亲,身体真得没事?”
问话突然响起,贺舒窈弯着腰,动作顿了一下,下一息,柔声回道:“没事。”
“没事就好。”沈峰没有看她,声音如常,“我还以为……”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话说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让贺舒窈刚恢复正常的动作又出现了滞缓。
可她定力很好,也没有问他,以为什么。
沈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出后半句,“这几日朝堂事多,岳丈也在为那些杂事操劳,累坏了身体。”
贺舒窈睫毛向上,心思快速运转。
顷刻后,他将脸上情绪一收,温声对她道:“没事就好,下车吧。”
贺舒窈试图在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却是徒劳一场。
她收回目光,先下了马车。
等她下车后,沈峰才站起身来。
一下马车,他就瞥到不远处有个贼眉鼠眼的脑袋在四处张望。
那人张望了一会,视线猝然和他对上。
“……大伯父。”
贺舒窈走上了台阶,没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去,就见沈峰在盯着某处看。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听到了这声称呼。
见有两个人看到自己了,尴尬的某人也不好意思再躲藏,自己走了出来。
走到近前时,他尬笑着喊了贺舒窈,“大伯母。”
其他人也给他行礼,“小少爷。”
沈星蕴眼睛转的精明又纯真,自己解释道:“我,回来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往大门里看。不等沈峰说话,他小声问贺舒窈,“大伯母,我娘她最近怎么样?”
贺舒窈脸上有了温柔,“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她在不在家了?”
“……”
被戳穿小心思的沈星蕴面上有些窘,他讪笑两声,“那……我先回去看看。”
贺舒窈点头,沈星蕴转头看沈峰。
见沈峰没说什么,他快速地跑进了府,小心的有些夸张。
经历了他这么一个小插曲,沈峰和贺舒窈之间那一点诡异消散,两人一道进府,前往自己住的小院,外人看着,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
进了院子,贺舒窈就朝佛堂走去。
沈峰看着她走了一段,喊停了她,“夫人。”
贺舒窈停住脚步。
他慢步走过去,停在她面前,低头看她,眼神看着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站在一旁的嬷嬷琼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替贺舒窈紧张起来。
贺舒窈面上自若,心境稳定。
两人对望了少顷,沈峰叮嘱道:“最近,京都街上不太平,尤其是那些有银号、大商行的街头,时有闹事的,你若是要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
他说的,和贺舒窈想得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
沈峰没再说其他的,“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你想必也累了,礼佛也可以缓一缓。先休息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礼佛二字听着有点重音。
“……好。”
沈峰又吩咐了琼玖好好照顾他,自己朝服都没换,直接朝书房走去。
贺舒窈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浮现了一丝思疑。
他刚才那话……
快到院子门口的人倏地停下了脚步,让贺舒窈的想法收了回去。
他转过身来,像是突然想起,夫妻闲话般问她,“对了,夫人,有个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什么事?”
“上次沐竹给你父亲送的贺礼,你可知道是何物?”
两人隔着一个院子站着,阳光照下来,让大家的视线都不是很清楚,这种不清楚,变相的让院子里的一切都变相地朦胧虚幻起来。
大概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贺舒窈回答,“不知道。”
沈峰听着,淡淡一笑,“行,我知道了。”
话落,转身大步出了院子。
他的干脆,像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她。
看不到他的背影时,贺舒窈只留下了琼玖,让其他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她准备去佛堂,走了两步,脑海中浮现沈峰刚才那句话,脚步停了下来。
见她盯着佛堂的方向沉思,一动不动,琼玖关心道:“夫人,怎么了?”
贺舒窈神思回归,收回了目光,改了主意,转身回房。
“夫人不去佛堂了?”
贺舒窈慢步走着,没有答话。
琼玖领会过来,不再多问。
进了房间后,她在房间里的小桌前坐下来,琼玖先去给她泡了茶过来。
茶放下时,贺舒窈轻声和她道:“他今日应是故意去的。”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好在琼玖跟了她多年,稍作思索,知道了她指的哪里。
“您是说大将军他,知道了什么?”
贺舒窈摸着茶杯没出声。
她不确定,可她觉得,他有了怀疑。
至于他怀疑什么,也不好说。
之前被他打断的思疑,重新冒出来。
他之前那话是何意?
他知道最近的事情让贺家受到了影响?还是他指的就是长隆银号?亦或是他已经弄清楚了长隆银号背后的秘密?
这些只是他的猜想,还是他在等她自己去和她说。
“夫人,刚才大将军,问言世子送的贺礼……”琼玖跟着猜测,“难道是知道言世子在针对贺家了?”
贺舒窈放开茶杯,坐得笔直。
她也想知道,他刚才又特意提到言沐竹,是真的好奇那礼,还是另有深意。
提到言沐竹,琼玖记起了她们今日回贺府的原因。
“夫人。”她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询问,“老国公今日让您回府,真得是想让您约言世子?”
贺舒窈回神,端着茶喝了一口。
琼玖明白了,“那您……答应了?”
贺舒窈听着她的话,安国公说的那些话自动浮现在她脑海里。
“琼玖。”她将茶杯放下,“我想休息一下。”
“是。”
琼玖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更有利于想事情。
答应?
贺家的今日,她看着挺有意思的。
不过,她或许真的要和言沐竹见一面。
知道他的想法。
沈星蕴跟做贼似的回了自己院子,一路上有惊无险。
一进屋,他就立马跑到衣柜里,找出了一沓银票。
拿着银票,他放松下来,笑得像个傻子。
将银票揣好,又从书架上方摸出两锭银子,随后从某本书里抖出三片金叶子。
将财物全部收好后,他没有多做停留,快速奔向门口。
门一开,他脸上笑容变得僵硬起来。
“……左叔。”
沈峰的亲卫左方站在门口,恰到好处地挡住他的去路,听他喊自己,左方嘴角上扯,告诉他,“小少爷,大将军让你去书房。”
沈星蕴往他身后看去,犹豫道:“我,能,不去吗?”
左方颔首,回答利索,“能。”
沈星蕴面上一喜,准备走人,“那。”
我就先走了。
左方伸出手,拦住了刚说一个字的他,“那末将提你过去。”
沈星蕴僵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才挤出一个笑容,“……那倒不必了,太麻烦。”
左方笑得像个门神,也不反驳。
沈星蕴站直身体,识时务道:“我自己走。”
左方让开,伸手做请。
沈星蕴笑得比哭还难看,只能迈开脚。
在左方的监督下进了书房,沈星蕴看着坐在书案前的沈峰,人跟站不直似的,眼睛四向转动。
他小声喊了一句,“大伯父,您找我?”
沈峰放下笔,抬头望向他,“你刚从哪里回来?”
沈星蕴答得飞快,“外面。”
沈峰盯着他,他一脸坦荡。
两人相互看了须臾,沈峰直接问道:“你这些日子住在你姐那儿?”
沈星蕴眼神单纯,答话的速度还是一样快,“不是。”
沈峰的问题也跟得快,“那你住哪儿?”
“客栈。”
“哪个客栈?”
“每个客栈住一天,流动的。”
沈星蕴回答的滴水不漏,每个问题都不带犹豫的。
沈峰上下打量着他,沈星蕴以礼貌含蓄的笑容应对。
沈峰也不着急,又问:“都叫什么名字?”
“啊?”
沈星蕴终于呆愣了一下。
“不记得了?”
“没有,我想想。”沈星蕴回忆了一息,“第一日,城东的兴旺客栈,第二日……”
他还真地数了一长串的客栈出来。
沈峰听完,赞赏道:“记性很好。”
沈星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中又带了一点点得意。
沈峰陡然话峰一转,“那你今日是从你姐那回来的?”
“……”沈星蕴笑容差点没维持住,幸亏脑子还是清醒的,“不是。”
“那你是从安国公府回来的?”
这问题来得太猝不及防,沈星蕴回答没那么顺畅了,稍微缓了一点。
“……我怎么。”
会去安国公府。
“你听到他们谈话了?”
他刚想否认,直接被沈峰用另一个犀利的问题打断。
沈星蕴眼神真诚,肯定道:“我没去。”
那儿。
话说一半,再次被截断。
“他们说了什么?”
沈星蕴垂下头。
“不想说……”沈峰面上多了一抹慈爱亲和,放缓了语速,“接下来三个月,你就禁足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沈星蕴猛地抬头,满脸不可思议。
户部下令封停交币的动作闹得很大,协办此事的衙门,一连几日都派了人去坊市上搜查。
由此可见,朝廷处理此事的决心。
过了几日,交币泛滥的现象得到了有效治理。
然则,坊市间反馈的效果似乎没有大家想象得好。
尽管户部发了告示,一再强调银票照常通行,绝不会作废,有了交币的血淋淋教训,百姓们对银票还是不信任。
短时间内,没什么人愿意接收,有银票的则挤到钱庄去兑银子。
不仅如此,那些被官府强行收缴交币的人,是叫苦不迭。官府关了宁源商行,损失回不来,他们就去钱庄闹,去官府闹,整个京都可以说是怨气冲天。
钱庄更惨,他们被收缴的交币数量比起那些百姓只多不少,没处索赔就算了,官府还处罚了他们大量银子,罚银还没凑够,百姓又跑来让他们赔钱。
其次,那些拿银票的,也恐慌地跑来钱庄兑银。商户太多,户部管不了,钱庄数量不多,户部一一上门,强制他们不能拒兑,否则,就罚银关门。
钱庄的银子有限,百姓这么一挤,问题更严重了。大的钱庄,想从京都外调银子,也跟不上京都百姓的速度。
再次,京都的物价依旧高昂,有些商贩还趁机将损失摊到了货物上,卖的东西价格更高了。
要不到赔偿,不少人损失惨重,甚至有人连棺材本都没了;换不到银子,人心惶惶;没银子,还买不起东西,整个京都怨声载道。
从户部封停交币那日开始,京都闹事的案件一日比一日多,钱庄、大型商行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忙的脚不沾地。户部那些在外面干差的人,每日回去都是要添点彩的。运气好的,破个衣裳,运气差的,鼻青脸肿。
出事的第一日,燕王又慌又怒,焦躁不安。见了言沐竹后,他冷静不少。第二日朝堂上,此事没有被提起,他知道言沐竹说对了,他父皇还是想保他的。
有他父皇做后盾,一切都好说。
接下来的日子,他听取了言沐竹的建议,没有去找秦王,也没有去和户部的人接触,而是快速着人清理燕王府和那些钱庄、商行之间的联系,确保在最短的时间里,让燕王府和他们完全断开。
自从知道长隆银号和安国公府有关系后,对于宁源商行他也早有戒备。推放交币时,他将这些事情都考虑了进去。现在清理起来,也不会特别难。
安国公府在第三日和他取得联系,他没有怪罪他们,先对方一步,请求他们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稳住了他们。安国公想让他做的,他一概听不懂,听懂了的,也是无能为力,说得自己比他们还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