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舟在他开口之前又改口,“自然,陛下乃是圣帝明王,深思远虑,此时应当不会有小民这般小人之心的。”
她躬身一礼请罪,“小民失言,望陛下恕罪。”
天楚帝神色不动,拿着信的手,手指微微屈紧了一些。
李檀在上面书写了当年受前丞相王石之命伪造那份招降书的全部过程,清楚记录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及他们所做之事,证实那份招降书是假的,浮柳营一案实属诬陷。
这份揭露信,或者说是自白书,乍然一看,确应让人震惊。
天楚帝沉吟立时,问:“你想凭此,为浮柳营翻案?”
“翻案?”沈归舟重复着这两个字,思忖一息,否认道:“陛下误会了。”
误会?
“小民并未想翻案。”沈归舟又强调了一遍先前的要求,“只需要陛下替浮柳营正名即可。”
她这话,将天楚帝彻底听糊涂了。
她想要替浮柳营正名,那不就是要替浮柳营翻案。
这二者有何不同?
他将疑问问了出来,“这二者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翻案……耗时定是不短。我这人心急,不想等,也觉得既然来龙去脉都已清楚,没有必要如此麻烦,再让陛下多劳神。”
她不是他的臣子,最后那句话,听上去却有种君圣臣贤的味道。
天楚帝空着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慢慢地摩挲了几下,似乎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耐着性子问道:“那你是想如何?”
沈归舟不卑不亢,“请陛下,直接下旨,为浮柳营昭雪。”
天楚帝手指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虽然已经猜到,听到她说,心中还是觉得有趣。
听她的声音,她的年纪应该不算太大。
他愈发想要看看,那面具后面到底是怎样一张脸。什么样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胆色。
想法刚起,沈归舟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他这个想法当即发生了改变。
“下发罪己诏,将此事诏告天下。”
天楚帝面色一沉,周身散发出了戾气,巨大的压迫感,直扑沈归舟。
他厉声喝道:“放肆。”
这一声声音有点重,外面有人听到了一点动静,可外面风声太大,他又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归舟就站在床边,低垂视线和他对视着,睫毛都没动一下。
外面的人没再听到声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有上心。
天楚帝下意识又想喊人将她拖出去,话到嘴边,看着沈归舟那镇定自若的神情,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的情形下,自己才是没有优势的那方,即将出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沈归舟抬手请罪,“陛下息怒,小民不敢。”
她的言行举止依旧透着恭敬,真心还是假意,短时让人无法分辨。
天楚帝看着她,努力压住了心中的怒气,眼睛阴沉地再次仔细打量她,试图看穿她的内心。
沈归舟像是不懂他的心思,善心劝道:“我略懂岐黄之术,刚才趁陛下休息之时,给陛下号了一下脉。个人愚见,陛下这种时候,还是少动气为好,以免伤身折寿。”
她说得很是认真,最后一句,听着真的有苦口婆心之感。
天楚帝一时被她气得说不上话来了。
沈归舟偏偏还强调,“真的,小民所言,句句属实。”
天楚帝左手抓住被褥,已显枯瘦的手背上有青筋冒起。
他也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旦凡她有弑君的心思,她随时可以做到。
她说得也没错,他这一动气,身体确实是更加难受,他呼吸有些不畅,想要咳嗽。
这种情况下,有些忌讳这些。
他平缓了一下呼吸,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气势依旧。
沈归舟见他情绪渐渐平稳,便和他说回了正事,猜测道:“陛下是不是认为,就凭您手里的这一张纸和我手里的这份招降书,不足以证明,浮柳营的清白?”
天楚帝冷声道:“你既然知道……”
话说一半,看到沈归舟又掏出了几封信。
她打开它,恭敬递上,“陛下不必忧心,证据,小民还有。”
天楚帝话被打断,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下半句说不出来了。
沈归舟看他不接,给他详细介绍,“这最上面这封信是李少卿自尽之前,写给王相,托他照顾家中老小的,在这信中,李少卿顺便也提起了当年那件往事,接到此信后,王相给当时负责李家一案的官员和那些押解李家人的衙役打了招呼,李家上下得以安全抵达流放之地。这王相如今虽然不在了,这些官员和衙役不少却还是在的,陛下若是有心追查,总是可以查明此事真伪的。”
她将最上面的一封放到了最下面,“剩下这几封,则是王相和严谦这些年的书信往来。王相墨宝,严老尚书,一向爱惜,每一封都收藏的很好,小民有幸,后来无意间得到了这些墨宝。”
天楚帝将书信接了过去,拆开了一封,打开一看,果然是王石写给严谦的信件,里面就提到了那份招降书。
他看完手里的,犹豫了一下,拆开了最下面那封。
诚如她所言,这最下面这封信上所写,是李檀以当年的真相为条件,‘请’王石给他照看一家老小。
沈归舟尽职地给他举着烛台,直到他将两张信纸都看完了,提醒他道:“看了李少卿写给王相的信,陛下是不是觉得,他这手字,有些眼熟?”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天楚帝手上动作微僵,她不提醒,他也注意到了。
李檀最后写给王石的这封信,用的不是平常的字迹。
沈归舟目光望向他手里的信纸,“小民眼拙,看着这字似是和那招降书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十几年过去,刚才她又只是将那招降书匆匆给天楚帝瞥了一眼,后者不确定这字和那上面的是不是一样的。可她这么一说,他越看越觉得像。
沈归舟将烛台放下,又摸出了一封信递上,“这封,是王相当时收到严尚书的求救信后,给当地一个门生去的信。过后不久,严老尚书在牢中‘畏罪自杀’。”
最后四个字,她咬字稍稍重了一些。
天楚帝的目光从她手上落到她那个小包上,一时有些好奇她那个小包里面到底还能掏出多少东西。
沈归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圈,“陛下是觉得这些证据还不足以证明,李少卿揭露为真?”
天楚帝没再接她手上的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收回目光,转而问她,“你手里的那份招降书,并不完整,你如何证明,它就是当年那份招降书?”
不等沈归舟回话,他又提出新的问题,“既然你说当年的招降书乃李檀伪造,那朕又岂知,你手里的这份不是你伪造?”
沈归舟望着他沉默未语。
天楚帝掀开被子,坐到了床边,正面对着她,犀利指出,“那印鉴,朕看着像是真的。但是,当年那份招降书上的印鉴,也是真的。”
此话一出,一脸病容的人,坐在那里,带上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沈归舟立在原地,似乎有些理亏,一直未回话。
天楚帝很满意她这个状态,面色肃穆,掌握了主场,陡然质问:“谁派你来的?”
沈归舟不答。
天楚帝继续问:“那朕换个问法,你和谁是一伙的?”
沈归舟还是一言不发。
天楚帝直视她的眼睛,一一猜测,“沈家?还是言沐竹?或者,都是?”
他一个个讲出来,沈归舟眼神未有一丝变化。
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对峙良久,她还是如开始一样,未曾露出慌乱和紧张。
这让天楚帝对自己的猜测不确定起来,他猜错了。
天楚帝质疑刚起,一直没有出声的沈归舟突然出声。
她淡声反问他,“陛下,确定让我将那份招降书的最后一份也找出来?”
闻言,天楚帝正在想的事情暂时停了下来。
沈归舟眼角似乎上扬了一些,“陛下若是一定要让我那最后一份也找出来,我也可以去找,那也不是件难事。不过,我若真将它找了出来,届时,陛下或许又要改变想法了。”
天楚帝眼神一凛。
沈归舟似笑非笑。
寝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声。
“至于陛下说的印鉴……”半晌,沈归舟慢悠悠开口,说了半句,拖长了话音,再说话,话峰一转,“我听说,安国公入狱之后,陛下和安国公谈过一次心,自那之后,之前坚称自己无罪的安国公未再否认自己的罪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很好奇,陛下那日到底和安国宫聊了什么,竟然能让安国公悔悟,甘心伏法,只可惜,那日君臣谈话的内容除了二位,无人知晓。”
沈归舟看他不收信,将信收了回来。
“小民也好奇,于是,闲来无事之时,斗胆猜测了一下。”她询问着他的意见,“不如,我现在和陛下说说我的猜测,陛下看,我猜得对了几分?”
她也没等天楚帝说什么,就开始说道:“陛下那日和安国公所谈,应是给安国公府定罪一事吧?”
天楚帝放在腿上的手,有一根手指稍有挪动。
沈归舟缓缓继续,“安国公为天楚辛劳一生,同陛下几十年君臣,陛下当时一定很为难,到底是该给这样一样一位老臣定一个通敌叛国、陷害忠良的罪名,还是该看在君臣情分上,网开一面,只给他定一个贪赃枉法、染指于鼎的罪名。”
“前者,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后者,灾祸可大可小,若是陛下宽仁,倒不至于牵连九族。”沈归舟略作思考,继续道:“此事,陛下难以抉择,索性让安国公自己来做决定。”
天楚帝眼底的神色有了变化,看着沈归舟的眼睛,凌厉褪去,变得平静,同一时间,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发冷。
沈归舟微抬了视线,没有看他,“面对这两种情况,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是要选后者的。安国公是个聪明人,自是也不例外。当时,他定也以为,那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只要暂时保住贺家,他相信凭借他自己的能力和他知道的那些秘密,将以前布的局全部铺开,很快便能让贺家翻身。”
她不受天楚帝气势影响,换了一口气,徐徐分析,“他和贺家获得了陛下的宽仁,自然也应该敦本务实,知恩图报,不适合说的,都不会说。那些容易引起误会,有损陛下和皇室颜面的事,更应该随风散去,或是随着他永埋地底,当作从未发生过。”
沈归舟睫毛垂落,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轻了很多,似乎就像是她话语中那般,风一吹,便会散了。这样的语气,配上这样的氛围,让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自己并不这样觉得,歇了口气,眼睛抬起,不知敬畏的直接看向天楚帝,言语谦逊,“请问陛下,我猜得可对?”
天楚帝用着平静的眼神审视着她,更让人觉得他深思莫测。
她的这份沉着是少见的。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在他面前,丝毫不惧之人。
女子,更是他生平仅见。
不管她说的这些,是她自己心中所想还是别人教她说的,她这样的人,都当得上一个奇字。
只可惜……
“陛下不呵斥我,看来,我猜得还算准确。”
沈归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天楚帝的思路。
她唏嘘道:“只可惜,安国公人到暮年,运气似乎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眷顾他。他的那些谋算还没来得及收获,自己就病死在了牢狱之中,当真是凄惨。贺家后人不继,他在乎的贺家也随着他的病故,失了最后的希望。”
她的唏嘘透着可惜和遗憾,情真意切,天楚帝听着,光从她这语气上来说,暂时都分辨不出,她是真的在替贺家遗憾惋惜还是在讽刺嘲笑。
唏嘘过后,沈归舟情绪骤然转变,“但,我有一疑惑。不知陛下当初对安国公的这份宽仁,以及对贺家的那些许怜悯之心,是源于之前的秦王殿下,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