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吹散了乡村夜里的闷热,周以辰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弯腰用火钳扒拉尚未燃尽的炭火。
刚刚还喋喋不休的谢文,这会儿可能有些酒气上头,突然沉默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炉上的蚬子出神。
喝多了不吵不闹,酒品还不错,周以辰轻笑,一仰脖喝干了瓶里最后的啤酒,试探着道:“吃好了没?咱们撤桌?”
不知在想什么的谢文似被这话惊动,转头望着旁边的周以辰,眼神却依旧直愣愣的。
“怎么了?”周以辰低头在自己身上扫过一遍,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忍不住好奇,抬手在谢文眼前摇了摇。
谢文被眼前摇晃的手逗得发笑,眨了眨眼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威……那三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以辰被这突然的发问弄的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谢文问的是何事,毕竟事关谢威的三年时间段,知道的人都会有些敏感。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年轻时犯的错,他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希望他能向前看……”,周以辰没有丝毫遮掩,也不觉得自己知道此事需要瞒着谢文。
“……算了吧,你什么都不知道,”谢文的话简短,却又模棱两可,让周以辰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谢文曾因这件深埋心底的往事,痛苦悔恨,得知谢威和周以辰在一起后更是担忧了一段时间。
周以辰的职业比较特殊,接触到的社会关系也很复杂,单单是公检法司里的熟人就是一大片,想通过一些手段来查查谢威的信息简直易如反掌,特别是这种刑事案底。
他不知道当周以辰这种乖乖子,法律专业毕业,又从事律师职业的人,得知自己的伴侣曾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而服刑后,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份担心并不是怕事情暴露后会连累自己,而是怕影响了谢威与周以辰的感情。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要想再查出什么其他结果来显然不现实,况且他从未怀疑过谢威会主动或被动的说出实情。
谢文知道自己的弟弟就是个一根筋的人,既然选择了周以辰,那怕是要注定一往情深了,如果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他们两人的感情,甚至导致两人分手,这个结果是谢文再没办法承受了。
弟弟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多,他真的无法再无动于衷的去接受,去看着谢威因为自己这个哥哥的缘故而再次遭遇那些不幸。
考虑再三后,谢文终于在一次通话时,问出了这个憋了几日的问题,周以辰知道那件事吗?
谢威的回答却并不在谢文的预料之中,当他听到弟弟毫不犹豫的应了是,并告诉他早在两人互表心意的时候就说了此事,谢文还是被这个一根筋的弟弟噎得自闭。
“为什么不晚一些时候再告诉他?”
“我不想瞒着他,趁着大家还没走到一起,感情没那么深的时候把事情都说开,省得以后知道了,再叽叽歪歪。”
谢威的回答理所当然,倒是让谢文有些哑口无言。
“他……不介意吗?”
“嗯,他说……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以后要时时警醒,一切都要向前看。”
谢文亦表示既然周以辰知道了此事,那么可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但被谢威拒绝了。
“没必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威当时的态度非常坚定,一口回绝了,“哥,这件事……我希望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要再有任何人知道了。”
寂静的夜里,远处不时传来两声虫鸣,炉子里的炭火没了开始时的旺盛,风吹过时带来的凉意,让谢文忍不住打了个颤,想到那日谢威电话里的坚决,他知道那是弟弟对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保护,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可能会有些老套,但是都是真实事件。”谢文举着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因为喝的太急,放下时还有一抹酒渍沿着嘴角滑落。
“从前有一对住在农村的夫妻,他们生活贫穷但感情和睦,妻子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丈夫在外地打工,因妻子一人在家操持未能好好养胎,导致孩子出生时身子并不好,丈夫很愧疚,于是回了村里照顾家庭,不再外出,两人又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
对于谢文喝多了酒要拉着自己讲故事,周以辰其实很诧异,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时间,也不是一个能听故事的地方,毕竟现在天色不早了,而且外面真的有些凉。
收拾完这一桌子后,大家进屋刷牙洗脸,躺在炕上舒舒服服的讲故事,才是更好的选择啊?
可是这个讲故事的人是自己的大舅哥,现在兴致正高,周以辰又不好直言拒绝。
“丈夫觉得家里条件不好,大儿子和妻子的身体也不好,就想流掉这个孩子,但妻子不同意,她觉得如果还是个男孩,正好可以帮着照顾哥哥,丈夫劝不住,于是还是让妻子生下来第二个孩子,还真是个男孩……”
“两个孩子差了一岁多点,从小感情就好,和体弱多病的哥哥不同,弟弟身体强健,活泼好动,而且特别机灵,父母总让弟弟照顾哥哥,弟弟也格外懂事,什么都让着哥哥,为此弟弟甚至提前一年上学,只为了能和哥哥一个班级,更好的照料哥哥……”
“弟弟性格外向,和同学也能打成一片,哥哥就不行了,在班级里没有什么存在感,两人从小学、中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上学放学一起走,哥哥身体不好,学习也不好,即使每天都看书,成绩也不上不下的,弟弟作业都不写,但只要努力几天,考试就比哥哥高……”
谢文语气温和,带着无限的眷恋,似乎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
本来并不想听故事的周以辰,这会儿也坐正身子,认真听了起来,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谢文的讲述,周以辰竟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一家四口的故事,怎么这么像谢母从前给他讲过的家事。
特别是故事里的哥俩,不论是年龄差、生长环境、身体情况、性格特征等,都和谢家兄弟如出一撤。
“……两兄弟一天天长大,顺利进入高中后,去了镇上读书,仍然是一个班,哥哥为了考大学越发努力读书,弟弟还是依然贪玩,但只要哥哥说上一句,也能老实半天,回家和哥哥一起写作业……”
“距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候,父亲突然生了一场疾病,身体总也调理不好,哥哥心思细腻,想的事多,家里出了这事又赶上要高考,学业压力大,身体也不时出点问题,所以情绪很不稳定,总无缘无故发脾气,弟弟就一直忍让,可终于还是在一天放学的时候爆发了,两兄弟吵嘴了,一连几天都互不搭理,在家不想让父母看出来,所以上学的时候都一起走,但回家的时候就各走各的……”
“你应该也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那种早早辍学,混社会的学生,他们把自己打扮的像个痞子,抽烟、喝酒、蹦迪,拦住比自己小的学生要钱,不给就打一顿,还威胁不要告诉老师和家长……”
谢文说到此,望向周以辰的眼里竟不知何时有了湿气,看人都有些模模糊糊。
周以辰点头,确实如此,即使是现在人们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对孩子的教育更加重视,也依然会有一些因自身原因而主动辍学的人,网吧、酒吧都是他们的栖息地。
“有一天放学……弟弟和哥哥是分别走的,就在学校外的小巷子里,哥哥被两个混社会的小混混拦住了,其中有一个人以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大家都认识他,因为把别的学生鼻梁打断而抓起来过,后来又放出来了,他总活跃在这一片收保护费,拦住哥哥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们手头有点紧,借两个钱花花。”
谢文嗤笑,似乎是对两个混混这种行为的不屑,但说出来的话却又像在嘲笑自己:“现在我们这种大人看到这种校园霸凌,可能是气愤,但对当时那个身体瘦弱、胆小怯懦的哥哥来说,就只剩下怕了,特别是那两个恶名在外的混混还拿着刀子指着你,所以哥哥给钱了,他以为可以破财免灾,却不知道这种人就是恶魔,他们是不会被填饱的……”
周以辰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眉头皱起,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谢文所讲的故事里的兄弟俩就是谢文和谢威,谢威曾在表白时的那场酒后说起过自己入狱的原因,是有人欺负自己的哥哥谢文,自己在和对方动手的时候失手将人打死了。
周以辰刚刚的疑惑又开始冒头,他不明白,自己已经知道这段往事,并明确和谢文说了自己知道,可谢文为何问都不曾问自己知道什么,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板上钉钉、盖棺定论的事情难道还能有什么出入?
谢威那日并未告诉自己实情?
可他为何要瞒着自己?又瞒了自己什么呢?
谢文又想告诉自己什么?他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他有一种预感,谢文接下来要讲的事可能才是事情原本的面貌。
真相近了……
“哥哥回家后绝口不提此事,一是他懦弱,不敢说出来,怕那两个人知道后不会放过他,再来找他的麻烦,二是家里父亲生病,母亲照顾父亲还要去山上劳作,确实辛苦,他不想让家里再为自己担心,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并没有,哥哥拉不下脸来和弟弟讲和,因为每次闹别扭都是弟弟先和哥哥讲话,但那次弟弟也是铁了心不理哥哥,所以两人一直未能和好。”
“哥哥也不敢一个人回家,怕再遇上那两个人,于是放学的时候就跟在其他同学身后,可这些同学并不一直顺路,在躲过两天之后,哥哥又被那两人堵住了,他们好像知道哥哥耍小聪明再故意躲着他们,扇了哥哥一个耳光,抢走了钱后又威胁他,第二天带双倍的钱来,不然就打他。”
“哥哥回家后想和弟弟说,又怕弟弟脾气不好,惹怒了那两个人,到时候更麻烦,犹豫再三还是没说,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数学老师留哥哥在教室改错题,弟弟先走了,等到老师辅导完哥哥后,学校里的学生也走光了,而且外面还下起了雨,哥哥想着天也不早了,雨也挺大,那两个人应该不能在门口等着了,出了门口的时候真的没看到他们,哥哥心里特别庆幸,但拐过胡同的时候才发现后面有人跟着自己。”
周以辰的眼神里几乎都带着同情,饥肠辘辘的饿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不知反抗的肥美绵羊呢?
果然如周以辰所想,两个混混在搜遍哥哥全身,未能得到比昨日多一倍的供奉后,被这个胆敢阴奉阳违,还未按他们指示在指定地点等着他们而恼羞成怒,对哥哥一顿拳打脚踢,毫无反抗能力的哥哥只能被两人骑在身下招呼。
那晚的雨不大,但浇在身上却异常的凉,哥哥双臂本能的护住脑袋,眼睛在臂弯的缝隙里渴求的望着外面,希望有人能来帮帮他。
“这个时候弟弟来了,他回家走到半路的时候,碰到了前来给两个儿子送伞的母亲,把母亲打发回家后,弟弟拎着雨伞回学校接哥哥,却在这个从家到学校的近路上遇见了哥哥被两个人打……弟弟扔了雨伞,冲上来和那两个混混打成一团,其中一个被弟弟打跑了,另一个则被他压在身下狠狠地揍,在三个人厮打的过程中,弟弟的胳膊被其中一个人用刀划伤了。”
周以辰眉头蹙起,即使已经过了许多年,乍一听到谢威曾被划伤了胳膊,他仍是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知道谢威对这个哥哥的重视,对家人的珍惜,所以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时谢威的表情,一定气得面目赤红,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本就不怒自威的脸一定凶神恶煞的,恶狠狠地咬着牙对这那两个混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下了死手。
人在暴怒的时候往往没有轻重,这时候很容易造成一些不可估计的伤害,特别是那时的谢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看见自己体弱多病的哥哥,从小被一家人格外照料着,如今却被两个混蛋这般欺压,凑得鼻青脸肿的,谢威气急了,失手将人打伤打残甚至过失致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接下来谢文的话,却让周以辰的上述心理活动都落了空。
“哥哥被那两个人欺负了好几日,天天担惊受怕,被删了耳光,那晚又被压在身下打得半死,看到弟弟也被那两个人打伤,胳膊还划破了,哥哥心里又愧又气,有了弟弟在,自己仿佛也有了勇气,摸黑从墙脚捡到一块石头,对着那个人的脑袋就砸了上去,弟弟想拦却晚了一步,等哥哥手里的石头被弟弟抢走后,刚刚还在剧烈挣扎的人已经一动不动了……”
“比起吓傻了的哥哥,弟弟更镇定一些,跑到附近的人家敲门,将那个头破血流的人送到了医院。”
谢文讲的很细致,即使过去这么些年,自己乃至家人也都一直在刻意回避着,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了的,但实际上呢,那晚的事还是清楚的印在脑海里,如今回忆起来,那一帧帧一幕幕的画面,就像彩色的电影胶片上的每一格镜头,甚至那人头上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都是那般鲜红,沾染在了谢威的衣服上,滴落在被雨水打湿的石头道上……
周以辰双目紧闭,深深地吸气又呼出,这是他遇到重大事情时的小动作,这些年来已成为了习惯,可以让自己的思绪得到片刻放空,及时整理那些来不及消化的信息,更好的调整心态,以便面对那些糟心而难以解决的事情。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周以辰苦笑,剩下的事情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大抵是哥哥体弱多病,弟弟不舍哥哥坐牢,主动替哥哥担了罪名。
或者再结合两人的年纪来看,弟弟当时可能并未成年,罪罚上也比成年的哥哥要轻一些,于是一家人选择了这个相对来说,对自家损害小一些的方式……
“后来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医院里挤满了人,那个人在里面抢救,他的爸爸和继母来了,两兄弟的父母来了,还有村里的老村长,老村长正在念大学的儿子,还有好多好多人,吵吵囔囔的挤在一起,真的……人特别多,特别多,乱七八糟……”
谢文摇摇头,似乎那些人的嘈杂声,穿透了这十多年的光阴,仍在耳边响起,叽叽喳喳的声音,指责、辱骂、哭闹、诅咒、议论纷纷的,让谢文苦恼的皱起了眉头,期盼着摇头能够甩掉那些恼人的声音。
“等哥哥有了意识的时候,他们几个正挤在一个小屋子里,村长和他的儿子,两兄弟还有他们的父母,他们问弟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打架?谁先动的手……很多的问题,弟弟都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父母又问哥哥,那两人为什么欺负你,怎么不和家里说呢?哥哥也一一回答了,知道是哥哥用石头打了那人的脑袋,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村长的儿子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一直都是村里所有孩子的标榜,念的是法律专业,虽然才大二,但知道的自然要比屋里其他人多,他很冷静的给屋里的人分析了目前的情况,看医生的态度,那人怕是凶多吉少,不管是活还是死,行凶的人最后都要受到法律制裁,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两兄弟的父亲本就生着病,当场呼吸急促,差一点就晕过去了,母亲也是一直流泪,瘫软在地上,嘴里问着这可怎么办啊?”
谢文眼眶湿润,眼尾亦悄悄赤红,当时屋里的那种无助与绝望,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感到心窒,无法可解、无能为力、无路可退。
“……未成年人在量刑标准上会优待一些,结合犯罪动机、初犯、过错程度、自首和被害人亲属的谅解等因素,现在……你们快商量出个对策来,那方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到时候肯定要分开询问的……”村长的儿子欲言又止,终是不忍心再说什么,给自己的爹使了个眼色,村长长叹一声,也有几分无奈的摇摇头,起身和儿子一起离开了。
两人出去后,屋内一片死寂,只有谢母低低的啜泣声,谢父身为一家之主,当时已经患病,全凭一口气强撑着,身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还不能倒下,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看着萎靡不振,像被吓傻了的大儿子,和旁边低头握拳看不清表情的小儿子,谢父双目赤红,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叫他如何开口啊?
两个都是他的亲儿子啊!
为什么最后会搞成这样?
无论是何选择,是哪种结果,都注定要对不起一个啊!
“那一石头是我拍的,”半天未说话的谢威突然开口,嗓音有股特殊的粗粝沙哑,“我哥当时被打的动不了……”
“小威!你在说什么啊?胡说什么啊?”谢母哭嚎着,抱住自己的小儿子。
“我看到他们两个人把我哥压在身下打,我冲上去打跑了一个,按倒了一个……”,谢威目光没有焦距,还在继续说着。
“那个人手里有刀,我们争执的时候,他划伤了我的胳膊,我又疼又气,失去了理智,顺手就摸到了什么东西,想教训他一下……”,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似乎根本不是刚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是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不是,不是!”谢文猛的站了起来,疯狂摇头,“不是这样的,是我找的石头,我被他们欺负了好几天,我太害怕了,我想报复他们,是我用石头打了那个人的脑袋,不是小威,他想拦我的……”
谢文虽然懦弱胆小,但本性里是纯善的,他做不到看着弟弟为自己顶罪,他的良心不能接受。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谢威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极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伸手轻轻推开了仍抱着自己的母亲。
“爸,我比哥哥小一岁,还没成年呢……”,谢威走到父亲面前,双眼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话虽未说尽,但未尽之意却已然明了。
“哥他……身子弱,吃不得苦,我像个泥猴似的,在哪都能活的好好的……”,谢威眨眨眼,仰头将已经盈眶的泪水倒收回去。
“是我捡的石头,拍了那个人的脑袋。”
…………
此事至今已有十一年了,谢文自诩不是个记忆超群的人,但十一年前在那间破落的医院,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发生过的每一幕,每个人的表情语气,每一句话,他都记忆犹新,分毫不敢忘却。
周以辰脸色异常难看,却一言未发,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是能说什么,无疑,谢威是他的爱人,是要共度一生的伴侣,但相对的,每个人又都是独立的个体,是有思想的自由人,况且那个时候两人并不相识,谢文又是他的亲哥哥。
忠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拥护社会主义法治,忠实履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工作者的神圣使命……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正确实施,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这是从事律师这一职业时,周以辰右手举拳,庄严宣誓过的。
铮铮誓言,铿锵有力,无不表达着每一个执业律师对律师行业的满腔赤诚和无限热爱。
面对有着不同诉求、各有冤屈的委托人,周以辰可以就事论事,但当这个人是谢威时,周以辰自己也无法确定如果当时自己在现场,会如何抉择,或是有机会回到过去,自己又会不会阻止。
“你猜故事的结果是什么?”谢文突然一笑,像吃了一颗酸涩的绿杏子,那般酸涩。
不等周以辰回答,谢文自顾自接着道:“听了村长儿子的话以后,弟弟主动站了出来,为哥哥顶了罪,老父亲枯槁的脸上是痛苦与无措,母亲亦是哭的双眼红肿,直言弟弟日后会后悔的。”
“那个傻弟弟,只说了三个字……不后悔,”谢文的目光透过远处的窗子望进屋内,电视的光线在漆黑的夜里亮的有些刺眼,故事里的那个弟弟,他的那个傻弟弟此刻就在屋里,也许在看电视,也许在陪母亲说话。
“不后悔……不后悔……短短的三个字,却斩钉截铁,字字千钧。”
谢文讲完了故事,思绪却好像仍未从故事里抽离出来,依旧沉浸在过去,记忆里那个尚未褪去青涩的男孩,在那一刻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坚强、勇敢、决绝、倔强。
“……没人怀疑吗?”一直沉默的周以辰突然出声,问出口后又觉得多此一问,既然是入狱的人是谢威,可见一切是顺利的。
“没有,雨水冲刷了一切,提取不到更多的证据,弟弟身上有被害人的血迹和反抗的痕迹,跑掉的那个人也作证是弟弟动手殴打两人,哥哥则是被打的那个,”谢文苦笑,“弟弟自首,供词也无懈可击,再加上被害人的父母本就离婚了,都嫌他是个麻烦,根本不管他,催着警方结案,获得赔偿后出具了谅解书……”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周以辰问,事情已经过去,又是涉及刑事的案子,自然应该越少人知道才越安全,既然已经瞒了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必要和自己说。
是觉得说了也无妨,反正不会有证据,说出去也没人信,还是笃定了弟弟不会反咬?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谢文摇头,似乎也为自己给周以辰讲这个故事而感到困惑,“你是律师,可能会喜欢听这种故事?或者是弟弟太冤了,我想让你知道……知道弟弟不是坏人……”
“我知道,他一直都……勇敢坚毅、纯善温厚、真诚又热烈,”周以辰微微牵起嘴角,脑海里想起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粗犷勇猛的谢威,是在车站遇到小偷时,那个无畏无惧的谢威。
听到周以辰的话,谢文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知道自己的故事讲的很成功,听故事的人也听得很认真,讲述者虽未给故事里的人物赋予姓名,但聪明的聆听者已然知道。
“哥……谢谢你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周以辰起身,弯腰拍了拍裤腿,“既然那个弟弟已经决定忘却过去,重新开始了,那哥哥也向前看吧。”
“我进屋看看,一会儿出来收拾炉子,你也别喝了……”,说完转身要走。
“以辰……”,谢文突然出声叫住了已经迈步的人。
待周以辰停下脚步,转身疑惑地看着他时,谢文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小威和我说了你俩的事以后,我没有反对吗?”
周以辰诚实的摇头,这个谢威还真没和他说过,他也曾好奇过,但最终也不过是猜测谢文大学毕业,思想的接受程度高,或者是性子温和犟不过谢威,无奈的妥协。
“眼神,是眼神……”,谢文笑了笑,似乎是终于搬开了压在心底的巨石,连带着语气里都是轻松与释怀。
看周以辰仍是不解,谢文解释道:“当时他说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我说你们之间没有法律保障,没有血缘羁绊,还会面对别人的不解与指点,不会后悔吗?小威只说了三个字……不后悔。”
“你知道吗?他说这三个字时的表情与语气,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十一年前,在那个混乱的夜晚,那个昏暗的病房里,母亲问了弟弟一样的问题,那个傻弟弟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不后悔。”
“那双眼睛一点没变,时隔十一年,依旧燃着簇奇异的火光,坚定决绝,无畏无惧。”
周以辰回到屋里,谢威也刚听完谢母讲的故事,精神还有些恍惚,仍沉浸在丁小的死亡里,久久不能释怀。
看到他进来,谢母招呼了一声,“吃完了?”
“嗯,先就吃完了,和哥说了会儿话,”怕谢母担心,周以辰又加了一句:“哥也喝完了,在外边看炉子呢。”
谢母点点头,让周以辰脱鞋坐到炕上来,又扒拉儿子道:“去把外面收拾收拾,然后该干嘛干嘛去吧,不用管你哥了,喝不了多少还瞎张罗……”
知子莫若母,谢文有多少酒量,做母亲的肯定知道,喝了这半天指定是又醉了,好在谢文酒品还不错,喝多了也不闹人,不然谢母定是不能这么惯着他的。
刚刚讲了丁小的事后,谢威情绪就一直挺低落的,谢母怕他胡思乱想,就找个由头赶他出去,也是想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瞅瞅去,”谢威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就穿鞋出去了,周以辰也立马跟在他身后。
“我去帮把手……”
谢文坐在马扎上,低头盯着鞋面发呆,被谢威拍了下脑袋,“干嘛呢?喝多了就回屋睡觉去,几瓶啤酒就喝成这奶奶样了?不够丢人的。”
“屁!”喝多了的谢文,难得有些脾气,也能说两句脏话,“谁他妈喝多了?我没多,不服咱们就较较劲啊?”
“就你这酒量,和你喝都没意思,”谢威不屑,“我去趟厕所,你先醒醒酒吧,回来再收拾东西……”
屋外的墙上挂着灯泡,度数不大,光线只能覆盖小半个院子,厕所在整个院子的最外侧,夜色下的小路有些模糊不清,谢威走在前面,周以辰则跟在后面举着手机,手机的灯光明亮刺眼,照得小路清晰明了。
“你跟来干嘛?也上厕所啊?”谢威头也不回的问道。
周以辰未答话,仍旧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谢威没听到身后人的回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小学生啊?上厕所还结伴。”
语气里的笑意,让熟悉他的人立马能想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在勾着嘴角坏笑。
“要不要手拉手一起走啊?”
谢威好心情的调侃着身后的人,直到两人一起进了厕所,才不满意道:“你先出去,我上完了再换你……”
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而是身后那一双熟悉、有力的臂膀,拦腰将他紧紧抱住。
周以辰的下颚抵在谢威的肩头,两人脸脸相贴,这熟悉的体温、有力的怀抱让谢威沉沦,但暧昧的姿势又让谢威有点无措。
“哎哎哎……”,谢威一连哎了三声,“别来这套啊!看看什么场合?”
“在家的时候咱们咋说的?来到这都听我的,绝不乱来,再……那啥也忍着,”谢威胳膊弯起,用坚硬的肘部去戳身后人的腰,气急败坏道:“这才几天啊?你有没有点定力!”
“没有,”周以辰委屈巴巴,为自己辩白道:“我没想这事……”,其实也挺想的。
“那你这是干啥?”谢威明显不信,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特别是想那啥时候的周以辰,更是不能信。
“我……就是心疼,”周以辰亲了亲谢威的耳朵,动作温柔又格外亲昵。
心疼那个时候还未成年的你,心疼你那三年半的时光,心疼你错失的可能会有的一切……
明明是家里的老幺,却担起了本不属于你的担子,那个时候的你面对未知的未来,面对警察一遍遍的盘问,面对威严的法官审讯,该有多么无助。
三年半没有自由的日子里,你是否也想家,想见一见自己的亲人,是否也怀念过去念书的日子,想见一见昔日的同学。
重新回到社会上,面对已然陌生的城市,又会不会感到无措,背着案底讨生活,没有文凭,没有学历,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指桑骂槐,你又是否畏缩迷茫。
周以辰从未如此心疼过一个人,他好像自幼就冷静理智,连姜女士都说他这个性子确实适合做律师,至少可以就事论事,不被多余的、充沛的感情所困扰,能认真分析案情,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的委托人找到最稳妥的解决方式,而不是受限于无用的同情心和同理心。
但现在,他心疼,疼得像被一把锋利的利刃在一刀一刀切割,握刀的手似乎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更疼,专往最柔软的地方刺,刀刀见血。
周以辰兀自伤感着,为医院里的小谢威,为监狱里的小谢威,为出狱后艰难讨生活的谢威,也为现在这个怀里的谢威。
故事的主角可不知道这些,也并不理解身后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
他只觉得自己的膀胱都要憋炸了,烦人的周以辰还在跟他腻腻歪歪。
心疼?
屁吧!又在耍什么花招?
谢威翻了个白眼,一边去掰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一边挖苦道:“心疼啊?不会是心梗吧?年纪轻轻的不该有这毛病啊?”
“回去我给你买点速效救心丸备上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马上风听过没?你这要真是心脏有啥毛病,咱们以后还真要减少频次了……嗯,不行就彻底戒了吧,这万一要是那啥的时候,你再……”
“谢……威!”
周以辰咬牙切齿的喊道,终是忍不住了,这混蛋玩意怎么气人怎么说,心疼他的自己简直才像个傻子。
“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想了想还是忍不下,周以辰照着谢威屁股狠狠掐了一把,“你放心,一夜不停,我也精神焕发、身强体健、龙精虎猛!”
“靠!疼疼疼!”谢威嗷呜一声,去拍周以辰的大钳子,“你大爷的!别掐我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