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慢慢降临,月色格外朦胧,满天散落的点点繁星,璀璨而夺目。
乡村的夜,没有城市那么闪亮和嘈杂,零零散散昏暗的灯光,显得随意而慵懒,配上远近起伏的虫鸣,零星响起的犬吠,为这孤寂的夜晚带来几分热闹。
谢母许久不曾这么开怀,晚上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块牛肉,看着三人喝了一箱啤酒也难得没有开口唠叨。
在外面坐了快两个小时,谢母摸了摸露在外面的胳膊,凉丝丝的,夜里寒气重,怕自己身子遭不住,主动要求回屋了。
“你们慢慢吃,我回屋看电视去了,外面冷了,都把外套穿上去……”
谢母走后,三人更加放肆了,周以辰和谢威倒是没什么,平日里从不主动喝酒的谢文,今晚竟然拉着两人喝。
三人本就喝了一箱,谢威想要见好就收,拦了两句,谁知没有谢母管着的谢文压根不听他弟的,从车上搬下一箱啤酒继续下一场。
谢威眼见他哥又要灌酒了,干脆假借看看谢母在干嘛的由头躲回了屋里,只剩下周以辰陪着谢文。
“别管他,咱哥俩喝……”,谢文摆摆手,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了旁边的周以辰。
屋里谢母确实在看电视,还是法律频道的调解类节目,金牌调解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给打了半辈子的婆媳俩解决矛盾。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婆婆不易,长辈为大,做媳妇的要体谅。
一个儿媳半个女儿,对儿媳好就是对儿子好。
调解员两面和稀泥,终于用了一个晚上的短短一个小时,修补了东非大裂谷,让两个吵了二十来年的婆媳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了。
把谢威看得是忍俊不禁,要不是看到旁边谢母一脸严肃、万分感动的样子,他差一点就当场笑了出来。
谢母看完了整个结尾,才有时间搭理自己的儿子。
“你咋进来了?你哥他们吃完了没?”
“我进来躲会儿,我哥今晚有点疯,又搬了一箱啤酒,”谢威对自己临阵脱逃的行为没有一丝要隐瞒的意思,脱了鞋躺到谢母身边,双臂压在脑下。
“难得看他这么高兴,就由着他吧,”谢母笑呵呵的,也不生气,“以辰是个靠谱的,不能跟着他胡闹。”
“您倒是对他放心啊,”谢威撇撇嘴,故意表现得有点吃味。
“哼,你要是有小周那么稳重,我也放心。”
母子俩闲来无事,干脆斗起了嘴。
谢威眨眨眼,突然想起了自己心里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一度让他很是困惑,气氛正好,谢威也属实被这事搅得难受,于是问了出来。
“妈……那个,你那时候咋知道的?”谢威偏头去看谢母,对面的人眉头蹙起,显然没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就是……就是我和周以辰,”谢威话说一半,还有点难以启齿了,“你咋知道的?”
“……”,谢母被儿子那副纠结的样子逗乐了,轻笑两声才回道:“眼神,你俩那眼神就不清白。”
“……呃,”谢威被母亲的回答噎到,这是个啥话啊?我俩眼神咋地了?
“你一见到他,那眼里都带着笑,他一见到你,那眼里都拉丝了,”谢母撇嘴,似是被两人那不清不白的眼神倒了牙。
“……我以为你不会往那上面想,”谢威叹道:“一般人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只以为是关系好的朋友……”
“你是觉得妈是个没见识的乡里人,眼界窄,见不多识不广呗,不知道男人和男人的事,是不是?”
谢母白了儿子一眼,这小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是听得明明白白。
“呃,妈你想多了,我不是这意思……”,谢威被戳破了小心思,难免有些心虚,话说得都没开始那么硬气。
“我娘家在马家村,离这儿有三百公里的路吧,小时候我性子就疯,带着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到处跑,你就随了我的性子……”
谢母今晚兴致极高,不知怎么就提起了以前的事,谢威虽听他妈说过不止一次这些事,但也并不嫌烦,人上了年纪总爱忆往昔的那些峥嵘岁月。
“嗯,我小时候你还带我和哥去看过姥姥姥爷的,”谢威想到那些都快被淹没在岁月长河里的往事,看着母亲头上又新长出的白发,心里泛着疼。
自从谢母娘家那边走的近的亲人陆续离世后,谢母就没再回去过了,一直和谢父在这边生活。
现在想来,当时姥爷姥姥去世时,母亲也是个孩子呢。
“那些围着我转的孩子里,有一个小不点,是个男孩,但和其他的男孩又不一样,他很乖很乖,长的也好看,文文弱弱、白白净净,像个小姑娘,其他皮小子每天在地里打滚,就他天天干干净净的……”
谢母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神情有些恍惚,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让谢威能在脑海里描绘出这么一个小男孩。
“具体的名字我都记不住了,只还记得他是丁叔家的老二,大家都叫他丁小,那时候还不是家庭承包制,是叫什么农民公社的,所有的大人都去山上干活了,剩下一群孩子在家,我年纪大,就负责照看着这些小孩。”
“调皮捣蛋的小子,我就照着屁股打两下,能老实一会儿,转头就忘了疼,继续到处祸害,丁小是里面最老实的,虽然他在这些孩子里面算是最小的,但是不哭不闹,让干啥就干啥……”
随着谢母的讲述,谢威对这个母亲话里提到最多的丁小有了更详尽的了解,听话懂事,还爱干净。
“慢慢的大家都长大了,开始有了男女之别,也就不怎么在一起玩了,我开始跟着你姥姥姥爷去山上干活,和他们的交集也少了……”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丁小,他就点头和我笑,再叫声姐,温温柔柔的,笑得也好看,我现在已经记不住他具体长什么样了,那时候也没有个照片,但还是能记得他笑起来很好看很好看,就是……就是你们现在说的那种,笑得很甜……”
谢母虽是笑着的,但谢威总觉得她的话里透着伤感,这让谢威有种不好的预感,为这个母亲话里的丁小,且随着谢母的讲述,这种预感越发强烈。
“再然后就是媒人去你姥姥家,给你爸说亲,见过一面后,都觉得不错,稀里糊涂的就订了亲,”谢母似是想到了还在家做女儿时的事,笑意都深了。
“嫁给你爹后,我就来了这边生活,那时候日子苦,家里太穷了,地里的活也多,你爹还在外地打工,两三年我才能回一趟老家……”
“再听到丁小的消息时……”,谢母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沉默了片刻,才叹息着继续:“他已经没了。”
“啊?”谢威亦是吃惊,“是出了意外吗?还是生病了?”
想想这人比谢母年纪小,当时谢母结婚两三年,这个丁小也就刚成年啊,怎么会突然没了?
“我也是回老家,在外面和那些玩伴闲聊的时候,听她们说的,当时她们就是遮遮掩掩的,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只知道是投河自尽了,具体的她们就摇头,问的急了,干脆就告诉我,你还是别知道了,脏耳朵……”
“我这人本来就是较真的性子,话说一半,她们不憋,我自己也憋啊,”谢母摇头苦笑,“回家我就问你姥姥,丁小咋了,为啥投河了。”
谢威也是十分好奇,心里也隐隐有些猜测,谢母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么个人,中间一定有什么渊源。
“你姥姥和那些人一样,对这事很避讳,脸上都是遮不住的嫌弃,似乎开口提到这人都嫌脏,可是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她还是告诉我了……”
“说是我嫁给你爹以后,我们村又搬来了一户人家,家里有个小子,比丁小大一岁吧,据说长的也不赖,就住在丁家旁边的院子,我们村那时候外来人少,大家都当个稀奇,对他家也很照顾,他家和丁家又是邻居,走动的也比别家频繁,慢慢的他家那小子就和丁小处的形影不离了……”
“某一天,村里人在山上的树林里看到他俩了,大晚上的,这两人脱光了衣服在那里……”
谢母没在接着往下说,但话里的意思还是能让人猜到。
“本来那片树林离村里也不近,又是晚上,平时连个人都没有的,谁知那晚怎么就那么不凑巧,偏偏那几个人就去了那,还正好撞见了那一幕……”
听到这谢威已经明白了,这应该就是丁小轻生的原因。那个年代,人们思想保守,更别提村里的那些人了,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那时候村里一年到头也没个新鲜事,抓着这么个事,自然会闹得人尽皆知,不出两天,村里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了,指着丁小和那个男生就骂变态,丁小的妈受不住,先被气病了,他爸把丁小关到家里一顿打,那个男生家里也一样,还被人扔了石头和猪粪……”
“受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白眼,丁叔脾气又不好,回家就打丁小,丁小这孩子也是倔,咋打都不松口,”谢母眼眶慢慢红了,声音也带了些哽咽,“后来那家人在村里也没脸呆了,就连夜搬走了……过了几天,丁小趁家里人都睡着了,自己偷跑出去,在河边自尽了……”
长久的沉默,谢威感觉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他用力呼吸了两下,心脏才似被氧气充分供养,好受了一些。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原来男人还能喜欢男人,那一切对我来说真的太震惊了,就像梦一样……”
谢母吸吸鼻子,望向谢威的眼神里透着摸不透的深意,飘渺又虚无,似乎透过眼前的谢威而看着某个人。
“时间久了,这个事我也渐渐忘了,直到看到了你和小周,你俩之间的那种……奇奇怪怪的气氛,看着彼此的眼神,谈到对方时的语气……我有时候就觉得熟悉,却也没往这方面想,后来才发觉这不就跟男女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吗?”
“你那次说不找媳妇了,不喜欢女生,我还以为你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了,自己在家憋闷了几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看到你的照片,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再想到你和小周,心里就有了猜测。”
谢威这时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问题出在了那枚戒指上,同时对谢母所说的照片也好奇起来,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张照片?
“小周和你回来那次,我们一起去山上捡蘑菇,我又看到了他脖子上戴着那个戒指,应该和你那个是一对吧?”
谢威点头,这个戒指真是帮了他和周以辰的大忙了。
“儿子喜欢男人,还真找到一个也喜欢他的,两人都住到一块了,我能怎么办?只能开导自己……”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那时候吧,丁叔和丁婶能站在儿子那边,那……丁小是不是就不会……轻生了?”
“丁小要是还活着,现在也是个老头了,那也会是个爱干净的帅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