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口中别别扭扭的“没规矩”三个字还没彻底落下尾声，海凌尘这处又已经开始用公筷夹了筷子蔬菜给他了！
不管老爷子怎么说，怎么个语气带着怒意，海凌尘今日就像转了性子一般。
老爷子眼见着火气就要上来了，但是忽然却被有人低头认真夹菜的模样愣住。
然后，一直安静看了许久。
也就是这爷孙两人没有说话的“许久”，也罕见得没有针锋相对。
国公爷愣在远处，良久都没作声。
海凌尘也一直在认真夹菜，没往老爷子这处看。
就这样，爷孙俩从一说话就开始一股子火药味弥漫，即便初冬再冷，隔着帘栊都能感受到的火爆场景，慢慢切换到不说话，安静相处着，海凌尘不断给国公爷夹菜，国公爷也安静看他，祖父慈祥，孙子孝顺，融洽得不能再融洽。
也是这冷静下来的忽然间，老爷子忽然反应过来一个事实——孙子好像真的长大了！
上一次这么给他夹菜，好像还是小时候。
—— 爷爷，你多吃些，才更有力气抱我！
—— 爷爷，你今天教我骑马吧！我可厉害了！没有我骑不好的马！
—— 爷爷，我今天被狗追了！幸亏我跑得快！
—— 爷爷，有你最爱吃的空心菜！
……
须臾间，老爷子脑海里似嗡嗡般涌入了数不清的念头，小时候的海凌尘，第一次上战马的海凌尘，还有窜了一头高的海凌尘。
每一个海凌尘都在给他夹菜，然后笑嘻嘻转头看他；脑海中一幅幅景象，如同一道道画卷，在眼前层层叠放开来，然后又逐次淡去，更小时候的一张，被更大时候的模样覆盖，更大时候模样又被再大一些时候覆盖，就这样，一张接着一张，最后，同眼前坐着的，正在给他夹菜，已经长大的海凌尘严丝合缝得重合在一起，直到最后，只剩眼前默不作声的海凌尘……
这个过程很短，短到就在眼前的海凌尘伸筷子，夹筷子的一段；这个过程又极长，长到好似完完整整又看了一遍，兔崽子是怎么跟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的。
是啊~
即便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他也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长大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那个追着他要学骑马，被大一些的孩子揍会哭鼻子的孙子，已经会策马扬鞭，精于骑射，京中挑不出一个世家子弟能比拟。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需要自己一直牵着缰绳，走在他旁边，他做任何事情都要自己的指点，做得不好自己会苛责，做得好也只把欢喜偷偷藏在心里；渐渐的，爷孙两人疏远了，从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起，当两人的想法发生碰撞的时候，自己要求服从，但他不想，久而久之，就成了自己冲着他吼闹，他专门同他对着干！
但许久之前，他还是一直牵着他袖口和衣角，追着他喊“爷爷”“爷爷”，跌倒了会哭，学会了骑马会“咯咯”大笑的孩子……
时间怎么过得如此之快？
快到他好像终日都在同这个孙子怄气。
除了怄气，竟然都来不及回头细看一眼……
他骄傲一生！
大半辈子征战沙场，身上刀剑伤无数，每一条伤疤都是耀眼的军功章；只要他的名字一出现，就令对方威风丧胆，退避几十余里，不敢上前。
即便他眼下已经不在军中，但他在军中的威望仍旧无可比拟！
就算后来的后来之秀傅伯筠，在他面前也毕恭毕敬，不足一提。
而如今在京中，就算人人都对他恭敬，但有几个不在背后议论他和自己这个孙子的？
不是笑柄，但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海凌尘就似一个没长醒的梦虫！
有傲气，却沉不住气。
又处在正是叛逆的时候，事事都要习惯性忤逆他。
所以在傅伯筠有一次入京的时候，他私下见过傅伯筠，让傅伯筠替他磨砺磨砺海凌尘……
海凌尘在京中不可一世，迟早会吃苦头。
他在，尚且可以护他。
他不在，海凌尘的心性就如一筐装满火药的桶，很容易就被点燃。
海凌尘的心气很高，京中能胜过他一筹的世家子弟很少！
能让他心服口服的更少！
傅伯筠常年在军中，身上有军中的硬气，也有南平侯府这样世家的圆滑与世故。
所以他找到傅伯筠，傅伯筠很聪明，当即就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要借他的手磨砺海凌尘；傅伯筠没有婉拒，只笑着问了声，练疼了，国公爷可会介意？
他淡声，不介意。
傅伯筠便心中有数了。
不介意就是介意，介意才是不那么介意。
傅伯筠很会拿捏尺度！
也知道这个年纪孩子的心性！
那段时日，傅伯筠近乎日日出现在海凌尘的视野中，要么斗蛐蛐的时候偶遇；要么海凌尘相中的一匹马，他高价买了，或者搅黄；还会在公开的赛马中，堵着海凌尘赢。
海凌尘气得咬牙切齿！
那时候海凌尘每日想的都是怎么让傅伯筠出丑！
甚至，还纠结过几个狐朋狗友去找傅伯筠麻烦，结果其中一个被挂在城门口的灯笼柱上一晚，一个劈柴劈了一日给傅伯筠烧火煮饭，还有一个被傅伯筠吓尿裤子了……
总归，那段时日海凌尘虽然无时不刻不在对傅伯筠咬牙切齿，但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傅伯筠三个字！
任何事情都要同傅伯筠较劲儿！
但一个人的精力用在和一个优秀的人较劲儿的时候，精力用在无聊事情上的就相应减少！
而当傅伯筠的言行举止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海凌尘的时候，海凌尘也在潜移默化里去模仿傅伯筠。
每日都恨得入骨！
但又分明想追赶！
傅伯筠是年轻一辈中鲜有能镇得住海凌尘的！
傅伯筠在京中的时候，磨去了海凌尘身上的多余的锐气，却又保留了他应有的棱角！
到如今，海凌尘的言行还都留着傅伯筠的烙印！
当海凌尘听说傅伯筠战死时，整个人都正常得反常，会自己爬去屋顶看月亮，会自己去马场骑上一整日的马，射上一整日的箭，然后去狩猎，去和狐朋狗友鬼.混，去离开京中，放逐形骸，但在听说傅伯筠的家眷入京时，忽然又赶回京中，当日就去了南平侯府在京中的宅子，甚至，隔两日就陪着南平侯府的老夫人去游京中。
整个京中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但他知道，傅伯筠对海凌尘而言，是追逐的方向，也是海凌尘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良师益友。所以，傅伯筠的死对海凌尘的冲击很大，需要一处缓和的地方。
南平侯府老夫人就是这处缓和的角色。
所以，当京中都在传海凌尘同自己的祖父闹别扭，却去照顾傅伯筠的母亲，国公爷心中清楚，有人不是在做无用功的事，有人在做自己心里愿意，且觉得应当做的事。
所以国公爷并不介意。
并且，国公爷知晓，有人渐渐明白了“责任”两个字的意义……
外在压给一个人的责任，最后会变成束缚他的负担；但内在他给到自己的责任，才是他驱使自己坚持和改变的最大动力。
在国公爷看来，这个时候的海凌尘比任何时候的海凌尘都更负责，并且知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有人推了海凌尘一把！
海凌尘才迈出了这一步。
只是，他没想到，海凌尘今日会回府。
更没想到，平日里免不了回府就会同他吵吵嚷嚷的海凌尘，今日会在这里安静给他夹菜，甚至在他语气不好的时候，避讳同他争执。
海凌尘在傅伯筠跟前窜上窜下的时候，会有改变，这一点他能想到。
但他确实没想到的是，海凌尘在南平侯府老夫人跟前呆了这段时日，也会有变化。
甚至，更明显的变化。
国公爷思绪很多，没有作声。
海凌尘一气呵成夹完菜，难得心平气和道，“这么大年纪了，不喜欢也要多吃些蔬菜！每日吃那么多肉，夜里就睡不好……”
国公爷：“……”
国公爷惊呆！
完全没预料过从海凌尘口中碰出来的会是这句。
“别总仗着自己年轻时候的身子骨好，年老了胃口还好，就什么不忌，有你的苦头吃……”海凌尘脑海中都是老夫人噼里啪啦的一顿输出，然后他稍微处理下，再一顿输出给老爷子！
早前老爷子总在他面前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同他置起气来的时候，抄起棍子就要揍他，比谁都腿脚利索，在他眼里，老爷子一直都是老爷子，是那个驰骋沙场大半辈子，到年老了还很厉害，同时掌控欲很强的老爷子；总让他想同他反抗，对着干，在他眼里，老爷子老当益壮，有用不完的精力！
自从长大，他已经很少同老爷子亲近，总是话说不到两句， 就各自开始坚持己见，最后以老爷子暴怒，觉得他忤逆，他觉得老爷子专治，从不听他的话，然后他转身离开告终。
但这几日跟在南平侯府老夫人身边，自从发现老夫人是老顽童一枚，喜欢和擅长的东西，比京中子弟还要好玩时，他同老夫人玩到一处去了，老夫人甚至还同他说起早前田地里插秧，割草，烤红薯的事，老夫人可与京中旁的世家老夫人大不一样！
同老夫人在一处有趣多了！
老夫人还会要他一起踢毽球！
他本来就喜欢！
一来二回，老夫人踢得气喘吁吁，感叹两声，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一运动，胳膊腿都不好使了，还累。
老夫人这么硬朗的人……
他是愣住了。
也想起了同样硬朗的祖父。
再到老夫人说起，年轻时候做农活太操劳，留下了病根，现在到季节就犯疼，海凌尘想起了祖父后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些伤口，无论在祖父口中被美化成多少功勋，但留下的只会是比老夫人更重的病根。
老夫人一到季节就犯疼，那老爷子呢？
海凌尘从未这样去想过自己的爷爷，祖父……
爷爷有爷爷的光环，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所以旁人理所当然都会觉得他应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爷爷是他的光环，但他永远都站在爷爷的光环之下。
所以他总想证明给别人看，他是他的，他是对的，他可以不听爷爷的话也是对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从老夫人口中听到傅伯筠也这么叛逆过，而在老夫人眼中，这就是想证明自己比他父亲强，但老夫人看来，没有人比自己的夫君更厉害，儿子也不行！
虽然听老夫人说话十回有九回都那么天马行空，但他愿意听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接地气，不像旁的那些世家夫人，总会劝他要听爷爷的话；只有老夫人会同他说，对，就这么坚持，隔一阵你爷爷就服软了！
他的战线联盟里，老夫人是除了狐朋狗友之外的第一人！
昨日在听到老夫人唠叨入冬了，以前受过腿伤，现如今又老寒腿犯了不舒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老爷子满后背的伤痕。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瞬间，他想老爷子了！
但他绝对不是向老爷子服软！
而是老夫人说了，她有村里赤脚大夫开的偏方，每次不舒服的时候都让身边的管事妈妈照方子煎药，贼管用！
就是这句贼管用支撑了他回国公府！
他才不是来服软的！
他这是得了老夫人的秘方，来给老爷子试试！
虽然但是，老爷子这臭脾气未必会试，他就勉为其难讨好下他，但他记得有印象的，就是小时候他给爷爷夹菜，爷爷眼中的欣慰。
其实同老夫人相比，爷爷一点都不矫情！
不是说老夫人矫情！
同京中其他老夫人相比，老夫人一定都不矫情，但老夫人毕竟是女眷，譬如老夫人烤地瓜，就一定要选她觉得看得顺眼的地瓜……
但爷爷从来不挑！
同老夫人相比，爷爷其实除了严厉和觉得全天下都不如他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
全天下的老头老太太应当都一样，刀子嘴，豆腐心！
“这又是夹菜，又是倒酒的，有事儿说事儿！”老爷子就是不想语气软下来。
海凌尘恼火，“才抓了一幅药，让你试试药！”
老爷子顿时火也冒上来，“你才有病！”
海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