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梁根发的晚年生活是让人羡慕的。
他和邱珍一共有五个孩子,如今除了春华以外,各个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最有出息的当属二华,红木生意做得最红火,大华和秋华也不错,踏踏实实耕耘,春华是知识分子更不用说,相较之下,小华差一点,但比起外面的人来说,还是略胜一筹。
可惜,小老头还是有些落寞。
邱珍不在了,命薄没福。
五个儿女家里光景好,自然更加孝顺,物质上对于阿爸非常有心,逢年过节隔三岔五地送钱买东西,梁根发总是笑着拒绝,感叹他们赚钱不容易。
最主要的是,梁根发自己也有养老金。
现在政策好,老人各个都能按月领钱,不用伸手问子女要,光这一点就免去了许多家庭矛盾。
可梁根发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领养老金了,村里不知有多少老人羡慕不已。
怎么好事都让梁根发一家赶上了呢?
这事源于他下放前工作过的那家公司。
原先他是上海一家公司的打铁工人,结婚后邱珍眼馋乡下家家户户能分地,自己大着肚子却只能爬上爬下住阁楼,于是夫妻俩就着当时的风潮就回乡下来了。
结果这公司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反而越来越好,十几年前联系上梁根发,每个月给他发养老金,虽然和正式退休的工人不能比,在当年却是相当不错的一笔!
当真是天上突然来了个馅饼,不收都不行。
全家都为他高兴!
可是,邱珍没了那么多年,虽然家里人丁越发兴旺,梁根发却逐年落寞,儿子儿媳妇都有活要干,孙子也是个能扛事的大人了,白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条黄狗。
一人一狗可以从早上坐到晚上。
除了吃喝拉撒,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动一动身子的。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好在最近梁根发的发小肖哥大从城里回来了,说是年纪大了不能住在女儿家,要回家等死。
老哥俩又重聚在一起,日子总算没那么无聊。
肖哥大年纪比梁根发大些,身子骨却要更硬朗,看上去比他还年轻。
这老小子是个闲不住的,回来第三天就打听好了,街上一家馆子早上能喝茶,五块钱一杯茶,白开水不要钱,里面有好些人打牌吹牛。
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啊!
于是,梁根发就有事可做了。
早上五点钟,他从床上爬起来,生火给一家子煮粥。
现在农村有柴火的人家少了,灶台已经变成摆设,一家子都喜欢吃灶上熬的粥和柴火饭,梁根发闲得慌也爱去山边捡点儿柴。
灶上小火煮着,梁根发又在煤气灶上给自己煮泡饭。隔夜的剩饭在开水里滚上半分钟就行,热气腾腾吃在嘴里,粒粒分明的米饭不再干涩,湿漉漉地滑进喉咙,配着一小碟咸菜,清清爽爽下肚,胃里舒坦,整个人也精神不少。
一切收拾妥当,梁根发走之前还会给大黄的宝贝饭盆里倒上一大碗肉汤饭。
他有时候会嘀嘀咕咕地数落大黄:“看你这日子过得,肉汤饭,地主的日子都没你好,可要把门看好了,好狗要护主,啊晓得?”
大多时候大黄只知道埋头苦吃,仿佛根本听不懂老主人在说什么。
梁根发便“册那”一声,使劲拍拍它的头。
关上院门往村下头走,路过肖哥大家门口,老小子早就等着。
两人作伴,不紧不慢往街上去。
冬天,天亮的晚,空气里都是冰凉的小刀子,一下下割着小老头的脸,梁根发将头上的雷锋帽压了压,遮住脑门。
肖哥大人高腿长步子大,过一会儿梁根发就觉得有点儿快,他便放慢了缓上一缓。
一切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
相似,实际却大不相同。
茶馆的门头不大,没有招牌,只有一个破旧的小黑板耷拉在门口,上面用白色的粉笔写着“茶5元一杯”。
原先是公社的资产,后面改成个半吊子老年活动中心,只收一个茶水费,不用宣传,客人络绎不绝。
两人走进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吹牛的、抽烟的、喝茶的,总之烟雾缭绕、吵闹不止。
小老头没什么爱好,不喝酒爱抽烟,不喜欢安静爱热闹,往这儿一坐,泡上一杯茶,听肖哥大扯着老嗓子吹牛,没事附和两句“册那”,他觉得舒畅。
梁根发在这儿又找到了活力。
“哟,根发!”
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梁根发回头一看,是隔壁村的阿三。
都是小时候光屁股一起玩的伙伴,阿三见着他很高兴,不知从哪里搬了凳子过来,往梁根发边上挤了挤。
梁根发招呼着让人给他泡一杯茶,阿三也没说谢谢,嘿嘿点着头接过来。
一杯茶,不需说谢。
阿三并不常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和梁根发一样没了老伴,但这样也不算惨,毕竟上了年纪的夫妻总有先后,可他两个孩子不省心,没事还要惦记他那几百块的养老金。
“根发,还是你好,你看看我,”他拍了拍干瘪的布衣口袋,花白的头发衬得脸色更加干瘪黝黑,“口袋没钱,嘴上没烟,家里没安。”
梁根发拍拍他,本就嘴笨,只能插科打诨说几句:“咳,什么有钱没钱,人老人还要用什么,日子就这样吧,喝喝茶蛮好。”
“你当然觉得好!”
旁边的王小狗插嘴说,“你梁根发家里孩子各个出息,又有上海没有发下来的大钱,日子怎么不好过?他就惨喽……”
王小狗会写字,原本在大队里记工分,后面又去铁厂里做会计,老了日子也还行,不过这老头儿有个缺点,爱比较,万事喜欢争个高低,年轻时得罪过不少人。
人说知足常乐,若是凭自己本事挣了现在的生活,那便应该明白当前的珍贵和不容易,要是现在过的不好,多半也是有因有果的。
可他王小狗不是这样想的,他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时常又过得很差。主要取决于他拿自己和谁作比较。
和阿三比,他觉得自己过得是神仙日子。
和梁根发比,他马上觉得自己这日子和吃糠咽菜没有区别。
“真没想到,你小子现在过得这么舒坦,想想当年在队里,你能挣几个工分?还没我家里那个挣得多!”
一股子热气窜上王小狗的心头,他越说越酸,开口又道:“我记得你们一家子每年还要倒欠队里的工分呢!
你在上海也没混出名堂,回来不会种地,白分那些个田!”
“你个畜生就会说些几十年前的事,”肖哥大不爱听,骂他,“你就是缸里的腌咸菜,又酸又臭。”
兴许真的是生活好了,梁根发脾气也没那么臭了,居然一点儿也不生王小狗的气。
也是,这些话从年轻时听到现在,耳朵长茧子了。
“不搭介,不搭介。”他摆摆手。
“呦,你倒是大方的,你日子好过了摆架子了呗,你那会儿在铁厂干活也不咋地,还是上海下来的工人呢,吹牛!
要不说那年上海来人了解情况,没把你要回去呢,我就和他们说了你不行!”
梁根发那根陈旧硬化的神经突然轰的一声震颤不止,肖哥大和阿三都瞪大了苍老的眼睛,不等他们反应,梁根发上前攥住了王小狗的衣服。
“上海什么时候来人的?你在他们面前喷粪了?你个畜生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