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
上海县城,朝宗门外,汇聚着数十人。
有上海县的官员,也有衣冠楚楚的士绅、富商。
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朝着不远处的黄浦张望(鸦片战争之前,黄浦江名为‘黄浦’)。
富绅松江府有头有脸的权豪势族,顾、陆、徐、潘等家族主事人,此时悉数到齐。
徐孚远也在其中。
董家也来了人,正是董其昌长子董祖和。
富绅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言语间既是焦虑,又有期待。
他们齐聚小小的上海县,是为了迎候一位关系到他们家族兴衰,甚至是存亡的大人物……云大真人。
之前在龙游县的时候,徐孚远随同顾炎武等人去拜会云逍。
当时云逍对他承诺过,要给松江府的士绅们谋一条出路。
这次云逍终于来到了松江府,却并未去府治所在地华亭,而是直接来上海县,让他们在这里等候。
豪绅们都是忐忑不安。
他们的家族,都是出过高官的,自然知道,什么叫‘当官的嘴,哄人的鬼’。
况且是‘抄家真人’云逍子?
如今各种新政正在稳步推行,这些良田数万、乃至数十万亩的大地主们,日子越发的不好过。
松江府治下有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核心区域就在华亭。
云逍子即使真的有心给他们找出路,不在华亭,怎么会放到上海县这等鬼地方?
“徐世兄,云逍子这次不是坑咱们吧?”董祖和忧心忡忡地向徐孚远问道。
董家之前被云逍子整得几乎家破人亡,董祖和本在工部营缮司主事,也被罢了官。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董其昌知道,恨归恨,却也不能拿家族的兴衰存亡开玩笑。
董家要想东山再起,必须把握两条原则。
其一,绝不再与云逍子为敌;
其二,想方设法搭上云逍子的顺风车。
可董家实在是被云逍的手段给整怕了,董祖和这才有此一问。
“云逍子断然不会如此!”
徐孚远说的十分干脆果断。
他亲眼见识过云逍的眼界、魄力。
人家谋的是国之大事,黎民福祉,有那个闲心去坑松江府的士绅?
再说了。
先是清缴赋税钱粮,接着是摊丁入亩等一系列政令。
人家直接就通过官方的力量,将松江府的士绅们逼入到了绝境。
还有必要用手段去坑他们?
“再好的出路,哪有把田产握在自家手里更让人放心?”
“云逍子若是真的为咱们着想,又何必想方设法谋夺咱们的田产?”
一名士绅一声冷笑,语气中充满了怨愤。
“岳父大人慎言,慎言啊!”
董祖和吓了一跳,慌忙出声阻止。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见上海县的官员并未注意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那人正是董祖和的岳父、上海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潘氏家族的老四潘云凤。
后世对上海潘氏知道的不多,提到大名鼎鼎的豫园,应该有所耳闻。
(
豫园的建造者,就是潘云凤之父、前四川布政使潘允瑞。
潘氏系明代上海第一世家,被时人称为“同杯兄弟四轩冕,一家父子三进士。”
如今的潘氏,掌握上海县四分之三的田地,其他各地还有田产无数。
并且潘家也是靠海外贸易走私起家的豪族。
因此云逍的各项新政,对潘氏的冲击也是最大,潘云凤自然是满腹怨言。
被董祖和这么一提醒,潘云凤也自知失言,忙将话题转移开来:“听说苏州府那边,织工们想闹一闹,咱们松江府……”
董祖和、徐孚远等人闻言神色大变,不等潘云凤把话说完,慌忙向后退却,然后将脑袋扭到一旁。
没听到,啥都没听到!
苏州府那边专门有人过来,怂恿着他们一起煽动织工闹事,他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事?
却没有几家敢掺和这事。
给云逍子找不自在,这不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吗?
潘云凤竟然当众提起这件事,大概是在上海县呆久了,脑子里进水太多。
这样的人物太危险了,还是离远点好。
潘云凤自知又失言了,讪讪一笑,又说起另外一件事:“都听说了吗?”
“前几日,一帮来自南直隶、扬州、江右的商贾,在龙华寺那边转悠。”
“听县衙的人说,他们打算搞一个什么公司,准备投不少银子,正在跟上海县商谈,要在龙华寺那边购置大量地皮。”
说到这件事,旁边的松江府士绅、富商全都笑了。
此时的上海县,可不是后世的大上海。
宋末、蒙元时期,上海是国内外贸易港之一,商业贸易十分繁荣,人烟浩穰,海舶辐辏。
可到了大明,上海又被打回了原形。
由于吴淞江下游长期淤塞,严重影响航运贸易的开展,上海失去了长江口主要港口的宝座,被刘家港取代。
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主持治理黄浦江,再到后来,海瑞再次采取“黄浦夺淞”的治河方略,上海才完全定型。
可由于因岛寇在东南沿海侵扰,大明朝廷采取锁海政策,上海港沦为苏州的内河港口。
时至今日,在上海港活动的,主要是一些走私船只。
那些外地商人在上海港那边,砸大把的银子买地,在松江府富绅看来,的确不是什么精明之举。
潘云凤嘲笑道:“一帮外地来的戆头,上海县要是有好处,还能轮得到他们?”
徐孚远心中一动,问道:“哪些外地商贾?”
潘云凤答道:“我只认得的有无锡的华允诚,还有扬州的几个徽商,江右商帮的会首,好像是姓唐。”
嘶!
徐孚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董祖和诧异地问道:“世兄这是何故?”
徐孚远一言不发,走到上海县官员那边。
他跟县令聊了几句,然后急惶惶地叫来随从。
“立即回华亭!”
“让族里准备现银,有多少就凑多少,不行了就卖田、卖房,把珍藏的古玩字画,也全都卖了!”
“要快!”
一向温文尔雅的徐孚远,此时眼睛都红了,就像是房子着火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