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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尚书·商书·仲虺之诰

作者:【先秦】佚名

成汤放桀于南巢[1],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仲虺乃作诰[2],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3],有夏昏德,民坠涂炭[4]。天乃锡王勇智[5],表正万邦[6],缵禹旧服[7]。兹率厥典[8],奉若天命[9]。

注释:

[1]成汤:汤由于用武力讨伐夏桀获得成功,因此叫作成汤。汤是名字,成是谥号。放:驱逐。南巢:地名。[2]诰:告。[3]时:通“是”,代词。乂(yi):治理。[4]坠:掉落,陷入。涂炭:烂泥和炭火,比喻灾难困苦。[5]锡:通“赐”。[6]表正:作为仪表、法式。[7]缵(zuǎn):继承、继续。服:使用,实行。[8]率:遵循。典:法则、制度。[9]奉:奉顺,依从。

第一段,说明仲虺作诰的背景,叙述成汤伐桀的合理性。

“夏王有罪,矫诬上天[1],以布命于下[2]。帝用不臧[3],式商受命[4],用爽厥师[5]。简贤附势[6],实繁有徒[7]。肇我邦于有夏[8],若苗之有莠[9],若粟之有秕[10]。小大战战[11],罔不惧于非辜[12]。矧予之德[13],言足听闻[14]。

注释:

[1]矫:欺诈。诬:欺骗,言语不真实。[2]布:宣告。[3]用:因为,由于。臧(zāng):善,好。[4]式:用。[5]爽:丧失。《墨子·非命上》引作丧。爽、丧音同。师:众庶。[6]简:简慢。附势:依附有势力的人。[7]繁:繁多。徒:同一类的人。[8]肇(zhào):开始。[9]莠(you):一种有害于农作物生长的杂草。[10]秕(bi):谷粒不饱满。[11]战战:害怕得发抖。[12]非辜:无罪,没有罪。[13]矧:况且。[14]足:能够。

“惟王不迩声色[1],不殖货利[2]。德懋懋官[3],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饷[4],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5]?’攸徂之民[6],室家相庆,曰:‘徯予后[7],后来其苏[8]。’民之戴商[9],厥惟旧哉[10]!

注释:

[1]迩(ěr):近。[2]殖:经商。经商的目的是营利,这里是聚敛的意思。[3]德懋(mào)懋官:努力行德的人就要用官勉励他。孔疏:“于德能勉力行之者,王则劝勉之以官。”懋,勉力,勉励。下句“功懋懋赏”同,即“努力做事的人就要用奖赏勉励他”。孔疏:“于功能勉力为之者,王则劝勉之以赏。”[4]葛伯仇饷(xiǎng):即葛伯仇视给在田间劳动的人送饭。葛,国名,嬴姓,故城在今河南宁陵北。伯,伯爵。饷,给在田间劳动的人送饭。[5]奚:何。后:指征讨在后。予:我们。[6]攸徂(cu):指汤征伐所到的地方。攸,所。结构助词,放在动词前面,组成名词性词组。徂,往。[7]徯(xi):等待。[8]苏:死而复生。[9]戴:爱戴,拥护。[10]旧:久。

第二段,说明夏汤势不两立,颂扬汤的美德。

“佑贤辅德[1],显忠遂良[2],兼弱攻昧[3],取乱侮亡[4],推亡固存[5],邦乃其昌。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6],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7]。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8],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9]。’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10],覆昏暴[11]。钦崇天道[12],永保天命。”

注释:

[1]佑:帮助。“贤”“德”与下文“忠”“良”“弱”“昧”“乱”“亡”用法相同,皆用如名词性结构“贤者”“德者”,即“贤能的人”“仁德的人”,下略同。[2]显:传扬。遂:进用。[3]兼:兼并。昧:愚昧,昏乱。[4]取乱侮亡:意谓夺取纵欲无度者的政权,侵侮荒怠政务者的国家。乱,动乱,不太平。侮,轻慢,怠慢。或说“侮”有“欺侮”“侵犯”义。《诗经·大雅·绵》:“予曰有御侮。”御侮就是抵御侵犯的武臣。“亡”可通“荒”。《周书·微子》:“天毒降灾,荒殷邦。”《史记·宋微子世家》作“天笃下灾,亡殷国”。又,《韩非子·八说》:“人主肆意陈欲曰乱。”《逸周书·谥法解》:“好乐怠政曰荒。”则“乱”“荒”均可指纵欲享乐、荒怠政务。结合下文所述,这里当是强调君主的自身修养,不可怠惰自满。人主贤、德、忠、良则能维系邦国,弱、昧、乱、亡(荒)则导致灭亡。[5]推亡固存:意谓推求灭亡之道,以巩固自己的生存。蔡传:“推亡者,兼攻取侮也;固存者,佑辅显遂也。推彼之所以亡,固我之所以存,邦国乃其昌矣。”[6]中:中道,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中庸之道。[7]垂:流传。后昆:后裔,子孙。[8]王(wàng):名词用如动词,称王,统治天下。[9]自用:自以为是。小:渺小。[10]殖:树立。《国语·周语下》:“上得民心,以殖义方。”[11]覆:覆没,灭亡。[12]钦:敬畏。崇:尊奉。

第三段,仲虺告勉成汤为君之道。

点评:

仲虺是成汤的左相。尧舜禹都是用禅让继承帝位,成汤却用武力取得帝位,感到惭愧。仲虺安慰他,故作此诰。

仲虺先指明夏桀失德,成汤伐桀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不必惭愧。然后说明成汤美德令人信服,人民拥戴,当敬畏天道,日新其德。

在儒家经典的传承系统中,《仲虺之诰》是重要的篇目。《孟子》一书曾三次引《书》论及汤征葛伯,分别见于《梁惠王下》《滕文公下》和《尽心下》。其中,《滕文公下》的引述最为详细:“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汤征葛伯”的记载亦见于先秦史籍。《逸周书·史记解》:“昔者有洛氏宫室无常,池囿广大,工功日进,以后更前,民不得休。农失其时,饥馑无食,成商伐之,有洛以亡。”今本《竹书纪年》则载夏癸(桀)“二十一年,商师征有洛,克之”,“有洛”可能就是“葛”。上古音“葛”属月部字,“洛”属铎部字,月与铎旁转,可以通假。此外,今本《竹书纪年》记载汤第一个征伐的对象是“有洛”,同于《孟子》“汤始征,自葛载”。《仲虺之诰》是研究《尚书》传播史的重要资料。

葛伯耽于享乐,暴虐残忍,乃至发生“葛伯仇饷”的事件,所以汤征葛是“为匹夫匹妇复雠(仇)”。成汤的军队是仁义之师,各地民众无不翘首以盼,唯恐不来。这是千百年来的正统观点,仁义之师、吊民伐罪一直是人们对于成汤共同的历史印象。但是,晚清的龚自珍提出质疑。龚氏作《葛伯仇饷解》,开篇即质疑:“葛虽贫,葛伯一国之君,安得有杀人夺酒肉事?”接着提出了惊世骇俗的观点:“王者之取天下,虽曰天与之,要必有阴谋焉。”龚自珍认为“亳众”是汤派往葛的内应,“老弱馈食”则是间谍。葛伯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清除汤派来的内应和间谍。文章末尾说:“夫葛何罪?罪在近。后世之阴谋有远交而近攻者,亦祖汤而已。”认为汤先灭葛只是因为亳与葛距离近,即《孟子》所说“汤居亳,与葛为邻”。

历史事实究竟如何,主观分析与客观真实可能不同,但这并不是关键的问题。孟子对仁义道德的呼唤,对民贵君轻的阐发,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对于历代统治者都有着强烈的镜鉴作用。龚自珍身处清末,目睹国势羸弱,思想凋敝,他一方面强调经世致用,要求思想要具有现实意义,另一方面又强调思想解放,要求敢于质疑,善于思考,具有重要的认识论价值。

《易经·革卦》的彖辞将成汤伐桀、武王伐纣概括为“汤武革命”,是儒家津津乐道的社会变革。然而,“成汤放桀于南巢”为什么“惟有惭德”?这反映了儒家政治论述的矛盾性。尧舜禹禅让这是儒家礼赞的天下为公,而成汤伐桀、武王伐纣皆为以暴易暴,弑君夺位;伯夷、叔齐是孔子称许的仁人贤士,而伯夷、叔齐闻武王伐纣,阻道力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以至誓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中。孔子认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孟子称许武王伐纣是“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然而,终难弥合正义性与合法性的矛盾。汉景帝朝的一次廷争也可以看出儒家评价这一历史事件的尴尬。

《史记·儒林列传》:“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显然,廷争最后辕固生有点理屈词穷,强词夺理。汉景帝的结论成了后世对这一历史性事件评述的定式:只言其正义性,不论其合法性。可知,“汤武革命”的研究空间还应该拓展。

《仲虺之诰》的语言精炼优美,以四字句为主,骈散结合,多用错综、对偶、比喻、引用等修辞手法,显示出较高的写作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