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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17章 韩愈·《原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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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毁

作者:【唐】韩愈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1]。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2]!”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己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3]。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是不亦待于己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己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4],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5],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6];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7]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8],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注释:

[1]“其责己也”二句:语本《论语·卫灵公》:“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2]“求其所以为舜者”六句:《孟子·离娄下》:“舜人也,我亦人也。”又《滕文公上》:“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韩文即从《孟子》化出。意思是以舜为榜样来要求自己。[3]详、廉:详,详尽,与“周”相近;廉,少,意谓要求不高,与“约”相近。[4]不以众人待其身:不拿对一般人的要求标准来要求自己。意谓比这还要低。[5]修:进修,求进步。[6]与:同党、朋友。[7]说:同“悦”,下同。[8]将有作于上者:身居上位而将有所作为的人。

赏析:

所谓“原毁”,即推原毁谤之由来。韩愈所生活的中唐时代,在封建士大夫中滋生一种嫉贤妒能的恶劣风气,于人求全责备,于己则务求宽容,即所谓“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为正视听,引起当权者注意,并采取措施纠正这股歪风邪气,韩愈奋笔写下这篇《原毁》。

文章从待人、对己两个方面,通过古、今“君子”的对比,指出他们的不同表现和态度,进而得出“怠”与“忌”乃是毁谤根源的结论。

第一段先说“古之君子”。“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是“古之君子”的表现特征,也是本段的中心论点。责己、待人是论题并列的两个方面,论证也从此入手。首论责己重以周。文章以一向被古人尊为圣君或圣贤的舜和周公为例,这就增强了说服力和可信性,因为取的是楷模,是无可非议的典范。但两人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前者取其“仁义”,后者取其“多才与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德才并举。古之君子去掉自身那些不如他们的缺点,努力符合他们所代表的道德行为规范,这正是责己重以周的表现。次谈待人轻以约。于人“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这是对他人缺点的态度;而对他人的优点却唯恐其做了好事而得不到应有的利益。本来,做一件好事不难,具一技之长亦是易事,可是对他人来说,能做到这些亦足称善了,这正是待人轻以约的表现。以上是古之君子责己待人的正确态度,但对本文来说却非正题,而是陪衬,是客体,因为要探求谤毁之源的对象是“今之君子”的态度,那才是正题和主体。所以第二段马上转到对“今之君子”的表现的剖析上来。

紧承上文,一个“则不然”即昭然揭示了“今之君子”的态度。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章谈古之君子的态度时用的是“责己”“待人”;而现在谈“今之君子”却作了一个颠倒,变成“责人”“待己”。虽是一字之差,表现却恰好相反,同时也给论证提供了便利:只需点明其与古之君子的态度相悖即可。例如,对人的缺点,一个是“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一个是“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对人的优点,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等等。最后得出结论:今之君子责人详、待己廉的实质是“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对自己比对普通人的要求还低,而对他人却拿圣人的标准来衡量。当然,这种人连对己也谈不上自尊,更何况他人了。行文至此,在充分摆事实、讲道理之后,突然用一评论句收束,简捷有力,而又见得跌宕有致,开合自如,诚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申足今之君子的表现,接下以“虽然”急转,探究其所以如是的本原,于是引出“怠与忌”是毁谤之源这个不仅是本段也是全文的中心论点,切中要害,一语中的。“怠者不能修”,所以待己廉;“忌者畏人修”,因而责人详:既论证了“怠与忌”必然产生的恶果,也给下文“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结论作了铺垫。两个“尝试语于众”则是以其亲验来揭露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党同伐异、嫉贤妒能的恶劣习气。有理论概括,又有试验说明,进而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得出“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这个根本结论。至此,既点明了题旨,又终结了论证,似乎可以立刻收住了,然而又补上“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以企望二句,顺手指出它的危害不可低估,也是令人深恶痛绝的,同时也提醒“得吾说而存之”者:斯弊不除不得了。

最后一段用三句话,交待了本文的写作目的,呼吁当权者纠正这股毁谤歪风,又语重心长,寄托了作者对国是的期望。

韩愈的议论文一般都具有结构严谨、说理透辟、逻辑严密的特点,《原毁》也不例外。文章的宗旨在于探究毁谤之根源,从古今君子之对比入手先古后今,由正到反,最后揭示根源,间架细密,环环相扣,足见作者结构布局之匠心。《古文观止》说它“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所见颇是。

然而本文最突出的特点还是对比和排比修辞手法的运用。通篇以古今君子相对比,比较他们对人对己态度的不同;而在描述古或今之君子的表现时,其对人对己的不同又构成一比;最后再以“某良士”“某非良士”的一反一正的“试语”相对比,甚至把对比和一定的形象性描写结合起来,揭露的作用更其鲜明尖锐。两个“责于己曰”“早夜以思”等排比手法的运用,使文章往复回环,迂曲生姿,大大增强了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