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丞传》后叙
作者:【唐】韩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1]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2]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馀,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扞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3],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4]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5]之乞救于贺兰[6]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7],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8],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9]中于和州[10]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11]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12],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13]初死于亳、宋[14]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注释:
[1]张籍(766?—830?):唐诗人,字文昌,吴郡(今江苏苏州)人,贞元十五年(799)登进士第,官至国子司业。[2]雷万春:张巡部下偏将,《新唐书》本传谓其“强毅用命,每战,巡任之与霁云均”。但本文中并未述及其事,故茅坤《韩文钞》、阎若璩《潜邱札记》以为恐传抄之误,应作南霁云为是。[3]汴、徐二府:汴、徐二州的幕府。唐时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徐州治所在今江苏徐州。[4]双庙:时诏赠张巡扬州大都督,许远荆州大都督,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号双庙。[5]南霁云:张巡部下勇将,本为张沼下属,遣睢阳与巡计事,为巡忠诚所感,遂留其处。[6]贺兰:贺兰进明,时以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驻军临淮(今江苏盱眙北)。[7]浮图:塔。[8]泗州:州名,唐时治所为临淮。[9]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10]和州:州名,唐时治所为历阳(今安徽和县)。[11]仅:将近。[12]旋:小便。[13]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4)。[14]亳、宋:亳州,唐时治所为谯县(今安徽亳州)。宋州,唐时治所为睢阳。
赏析:
《〈张中丞传〉后叙》作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是表彰安史之乱期间睢阳(今河南商丘)守将张巡、许远的一篇名作。睢阳是江淮的屏障,而唐朝廷军队的给养主要依赖江淮地区。因此,坚守睢阳,对制止叛军南犯,保障给养由淮河、长江溯汉水进入唐军后方,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史家认为,张巡、许远坚守睢阳之功,不亚于郭子仪、李光弼的用兵。
题中的张中丞即张巡,本来是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叛军进入河南后,张巡领兵在雍丘(今河南杞县)等地抗战。至德二载(757)正月,睢阳太守许远向张巡告急,巡领兵杀进睢阳与许远共同守城,直至壮烈牺牲。张巡守睢阳时,朝廷封其为御史中丞、河南节度副使,故称张中丞。曾随他守睢阳的李翰写过一篇《张中丞传》,韩愈这篇文章是对《张中丞传》的阐发和补充,故题为《〈张中丞传〉后叙》。
《后叙》的写作,有其现实针对性。当时距张、许殉难虽已半个世纪,但由安史之乱开始的藩镇割据并未停息。社会的动荡引起人们思想的混乱,对张、许缺少公正的评价。唐宪宗即位后,以武力削藩,但不少人主张姑息,反对用兵。因此,本文的用意,不限于评价张、许,实际上是对专务姑息、为叛乱势力张目者的回击。
宋人张耒说:“韩退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明道杂志》)本文忽而议论,忽而叙事,议论、叙事中又插入描写和抒情。除叙张巡、许远、南霁云三人事迹外,还牵涉到于嵩、张籍和作者自己。这样纷繁复杂的头绪和变化,可按由破到立的线索去把握。前三段先通过议论,破小人的诬蔑,后两段通过补叙遗事,彰英雄之业绩。而从材料来源看,则是先据李翰《张巡传》所提供的事实,进行论辩,然后根据作者自己在汴、徐二府的见闻和张籍所提供的材料,补叙英雄遗事。
第一段是引子,借评论李翰的《张巡传》,作一些必要的交待。真正的议论是从第二段开始的。张、许二人中,许远受诬更重,第二段便主要为许远辩诬。“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是对许远的总评。抓住最关键性的几件事,充分说明许远忠于国家、以大局为重的政治品质,同时又紧扣与张巡的关系,让人感到坚守危城,大义殉国,张、许是完全一致的,任何想把张、许二人分开,从许远身上打开缺口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在这样的总评之后,再逐一辩诬,就有高屋建瓴之势。辩诬的第一层是驳畏死论。作者从两家子弟不能通晓父辈心志落笔。庸劣子弟之所以会如此,无非是受了流言蜚语的惑乱。当年张、许二人同生死共患难,而子弟互生是非,从这样令人痛心的事实,人们自然会想到恶语中伤者之可恨。辩诬的第二层,是驳所谓“城之陷自远所分始”。小人的这一攻击,好像抓到一点事实,较畏死论更为恶毒。回击时必须透过现象,揭示本质。文章以人死和绳断作比喻,用归谬法,指出其不达于理。随后发出感愤,斥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指向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不仅增强了文章的气势,而且非常能引起人的共鸣。
在驳倒小人对许远的攻击后,第三段接着为整个睢阳保卫战辩护。先驳死守论,由申述不能弃城逆遁的原因,转入从正面论证拒守睢阳的重大意义。“守一城,扞天下……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把保卫睢阳,提高到关系国家存亡的战略高度来认识,死守论以及其他种种否定睢阳战役的谬论就统统破产了。作者那种反诘的语气,俨然是面对群小加以痛斥的口吻。在这样大义凛然地斥倒群小之后,便更掌握了主动。于是进一步抓住无可抵赖的事实,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在睢阳将士艰难奋战时,周围弃城逃跑者,擅强兵坐视不救者,比比皆是。现在那些好议论者竟然放过这类人不提,反而责备张、许死守,究竟居心何在呢?作者尖锐地指出,这是站在叛乱者一边,有意制造谰言,帮助他们攻击爱国志士。这样一下子便揭穿了小人的阴险面目,使他们再也无法冒充正人君子。
文章四、五两段展开对英雄人物轶事的描写。第四段写南霁云乞师和就义。乞师一节,把南霁云放在贺兰进明嫉妒张巡、许远的功绩,而又企图强留霁云的尖锐矛盾环境中,展示人物的性格。南霁云由不忍独食到断指、射塔,其言语行为被矛盾一步步推向前进,而他忠义、慷慨、愤激的表现也越来越震撼人心。围绕南霁云,除让贺兰进明从反面加以陪衬外,后面还有作者贞元中过泗州的补笔,不仅把传说坐实,而且在紧张激烈的气氛中,突然宕开一笔,更显得顿挫生姿,摇曳不尽。就义一节,将南霁云和张巡放在一起互相映衬,显示了两位英雄精神的契合。而张巡的忠义严肃,南霁云的临危不惧、慷慨爽朗,又各具个性。
第五段补叙张巡的读书、就义,许远的性格、外貌、出生年月,以及于嵩的有关轶事。材料不像第四段那样集中完整,但作者娓娓道来,挥洒自如,不拘谨,不局促。人物的风神笑貌及其遭遇,便很自然地从笔端呈现出来,同样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四、五两段所叙述的都是李翰《张巡传》所未载的一些轶事。时隔五十年之后,这些轶事得来不易,而要将这些零碎的材料,一一围绕中心组织起来尤难。作者把它们有机地融合在文章里,读之毫无散漫、杂乱、游离之感。南霁云事,一方面是对张巡的衬托,是整个睢阳战役无数忠勇义烈事迹中的一例;另一方面,又是用事实进一步加强对“设淫辞助之攻”的小人的回击。南霁云乞师的对象,就是“擅强兵坐而观”的贺兰进明。“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不仅表现了南霁云和睢阳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的感情,同时又是对贺兰进明之流义正词严的斥责。与后面的射塔一样,都足以使群小震慑。第五段写张巡读书,记忆力过人,似乎与睢阳战役无关,但反映出英雄人物的品格和能力,与其文化修养是有密切关系的。特别是把他的记忆力,与在围城中跟士卒“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联系起来,就知其并非游离中心的闲笔。至于于嵩的轶事,乍看也似闲笔,但由于嵩之死,可见盘据在各处的武人是多么猖獗。而这种混乱,正是思想舆论混乱的社会根源。把于嵩的不幸遭遇置于篇末,既让人于掩卷之时更想到张、许所蒙受的委屈,同时暗示了铲除大大小小的封建割据势力多么刻不容缓。这些遗闻轶事,似不甚经意地信手拈来,挥洒以出,却能围绕文章主线展开,神气流注,章法浑成,真不愧是大手笔。
《〈张中丞传〉后叙》熔议论、叙事、抒情、描写于一炉,的确体现了韩文多变的特色。从前半议论到后半叙事,是一大变。就议论部分看,开头一段,寥寥数语,简直类乎日记或读书札记的写法。第二段辩许远之诬,多用推论。由于许远所受的诬蔑太重,在阐明一层层事理之后,不免有悲慨深长的抒情插笔。第三段虽然也是议论,但由于睢阳保卫战功勋卓着,有目共睹,所以话语蹈厉奋发,咄咄逼人。像“守一城,扞天下”一节,读之有“轩昂突起,如崇山峻岭,矗立天半”(吴闿生语)之感。四、五段同是叙事,四段专叙南霁云,情节紧张,气氛浓烈,人物形象鲜明,语言激昂。五段为了统合比较分散的材料,语言则显得自然而随意,节奏也较舒缓。这两段,文笔有拙朴处,有渲染处,有很带感情的叙述,有精细的描绘刻画。可见,在段与段之间,以及在语言、精神、境界等方面,确有多种变化。但这些变化绝非纷然杂陈的大杂烩,而是于多样之中仍见浑成统一。这除了组织结构之功外,还因为篇中有一种对张、许壮烈殉国而又蒙冤的悲剧感激荡于字里行间,成为统贯全篇的文气。一、二段因张、许蒙冤未白,这种悲剧感处在被压抑的状态,故层层申辩,文气比较收敛。三、四段由辩诬转入主动进攻和正面歌颂,悲剧感强烈地向外激射,文气也显出盛强凌轹之势。五段则由高潮转入回旋和余波,悲剧感也化为悼念缅怀的情绪,文气随之显得委婉纡徐。由于全文自始至终带着这种悲剧感,所以虽变化多姿,却仍具有统一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