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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15章 韩愈·《送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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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穷文

作者:【唐】韩愈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1],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2],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3],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馀: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4],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5]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6]?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注释:

[1]糗(qiu):干粮。粻(zhāng章):粮食。[2]{彍}(kuo扩):张大。彍风:乘风。[3]砉欻(xu xu须需):声音细碎。嚘嘤(you ying忧英):声音夹杂。[4]我叱我呵:即呵叱我。[5]齅:“嗅”的古字。[6]不(fou否):同“否”。

赏析:

韩愈自贞元八年(792)中进士后,政治上一直坎坷不顺。贞元十九年任监察御史,旋又贬阳山令;而后由江陵而河南,抑郁不得志。《送穷文》仿扬雄的《逐贫赋》,意蕴上寓庄于谐,文字上寓谐于庄,最能体现韩愈奇崛文风。

文章从寻常的祭祀活动开始。按照古代传说,高辛氏之子死于正月晦日(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称晦日),他一生艰苦,人称“穷子”。为了纪念他,人们在这一天以稀饭、破衣来祭他,亦称“送穷”。元和六年(811),也是正月的晦日,韩愈使奴名星者“结柳作车,缚草为船”“送穷”。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穷”和古代传说高辛氏之子不穿好衣,不食美食,人称“穷子”,以及后来人们“送穷”“逐贫”的意义不同。这里是“困穷”之“穷”,是说在社会生活中不得意。虽说《送穷文》中也提到“朝齑暮盐”“饥我寒我”,但它的基本立意在彼而不在此。既然是以礼鬼的方式来送“穷”,自然少不了告词。韩愈“三揖穷鬼而告之”的告词,带着诙谐的轻松,“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三句,既要表达“送穷”的题意,又要符合后文勾勒的自我性格。不说韩愈对穷鬼的怨恨,而说穷鬼一走,就不致有留滞在韩愈家的怨恨。至于“我有资送之恩”,更是仁至而义尽。将上下两句连起来看,“我有资送之恩”的目的是为了使“子无底滞之尤”,反客为主,带着明显的轻松、滑稽之态。但是,掩卷深思,将韩愈数年来的仕途迍邅与这里的轻松、滑稽相联系,就能觉察到,这是一种沉重的轻松、苦涩的滑稽。

随后,作者以三个自然段叙述自己不当穷而穷的意蕴,借穷鬼与自己的对话来抒发内心的郁闷和不平。写“穷鬼”动态数语,鬼气阴森,活灵活现,最为传神。“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若无,似无似有,鬼气十足。特别是将“主人”的听觉、感觉、心理幻觉一齐调动起来,别具情味。韩愈生于大历三年(768),至元和六年(811),计四十四年,文中说“四十年馀”,实是“四十馀年”之倒。倒置的目的是为了协韵。此文多用四言,句式基本整齐,且又协韵,说明作者以形式上的庄严整齐,造成内容上寓谐于庄的格局。应该指出的是,这一段“鬼语”,情味良多。“吾与子居,四十年馀”,“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名为鬼语,实为人语;名为诞语,实系情语。这一段话中,叙述了韩愈一生中三段经历。一是孩提时代以至于成人,求学从耕,求官与名,“穷鬼”的态度是“惟子是从,不变于初”。二是“子迁南荒,热烁湿蒸”,这是指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韩愈被贬为连州阳山令。“南荒”,指阳山。广东气候湿热,故称“热烁湿蒸”。韩愈贬官,“穷鬼”凄凉,“我非其乡,百鬼欺陵”。此等叙述,主人与穷鬼合而为一,人即“鬼”,“鬼”亦人,极富情味。三是“太学四年,朝齑暮盐”。这是指元和元年六月至四年六月任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国子博士乃投闲置散之职,生活清苦,餐无美味佳肴,故朝食咸菜佐餐,暮就盐水下饭。在如此不得意的情况下,“人皆汝嫌”,而“惟我保汝”。鬼的行为,一片忠诚。至于“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则不仅是人语、情语,而且简直就是伤心语了,读来令人哀痛。“间”,离间。本来是两位一体,却偏来“送穷”,“云我当去”,分一体为两途。“单独一身,谁为朋俦”,着意叙述“穷鬼”的自感孤单以乞哀怜。

再看主人的回答。他就以“朋俦”为引子,逼进一步,引出深一层的命意。为了使两个深层次的意蕴之间有一个情绪上的缓冲,需要制造一点特别诙谐的气氛。“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数语,承上文“单独一身,谁为朋俦”而来,引出“五”数。以“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三句说明“五”数,一则轻松活泼,二则引出“五鬼”,加深下文的旨意。闲处不闲,正是韩愈行文的巧妙处。五鬼相随,晦气丛生,“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动手惹祸,说话遭灾,不堪其苦,不得不指斥五个穷鬼。一穷鬼为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所谓“矫矫亢亢”,就是坚强正直,刚正不阿。痛恨圆滑,特尚方正,力排奸诈,不忍伤害他人。这实在是人格高尚,品行端方。二穷鬼为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学而能得精髓。“数”,术数;“名”,典章制度,不求名数,唯求深微之道,把握各家学说,掌握其精神实质。这是学习的最高境界,文中以之为“穷”,是牢骚、是愤慨。三穷鬼为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韩愈之文,尚奇伟之风格,本为艺术创造,却不见容于时。《毛颖传》出,举世哗然,柳宗元力排时议,独标“有益于世”,最为知音。“不可时施,只以自嬉”,是实况,亦是不平。四穷鬼为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这“影与形殊”一句,韵味无穷。这“形”,当是“面丑”;而“影”,则应是“心妍”。所谓“心妍”,便是享利在众人之后,尽责在他人之前。令人绝倒的是,这些正大光明的宏论却出之以自怨自艾的口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小人之心代替君子之腹,在颠倒中展开文思,奇趣天成。五穷鬼为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磨肌戛骨”是一个比喻,与人亲热得像抚摩肌肉一样地近,像贴着骨头一样地亲,然而结果不佳,落了个“置我仇冤”的下场。因此,“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与“置我仇冤”的反差,透露出了社会的腐败、时代的病态。文章表面上指斥“穷鬼”,实际上有深刻的社会命意。而最能体现这一文心的是本段的结语。在“饥我寒我,兴讹造讪”与“蝇营狗苟,驱去复还”之间,插入“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四句,令人注目。这“能使我迷,人莫能间”的,恰恰是上文韩愈指为五“穷鬼”的表现。这四句透露天机,文中指斥的,正是韩愈自鸣得意的。这几句结语,用嬉笑怒骂的外衣,裹着纯洁、庄严、美丽、高尚的躯体,若隐若现,扑朔迷离,给人以无限的情味。

人有人情,鬼有鬼态。主人之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鬼头鬼脑,鬼手鬼脚,一派鬼气。其实,谁都理解,韩愈写鬼气,实为写人情,而以人情、鬼气去指斥腐败的社会、黑暗的时代。前文已经说到,五穷鬼的表现相加,是完美人格的综合体。尽管韩愈声称送穷,要求穷鬼们“携朋挈俦,去故就新”,但是,穷鬼们却不以为然,认为“吾立子名,百世不磨”,要“驱我令去”是“小黠大痴”,最后甚至表示“虽遭斥逐,不忍子疏”,执意不肯离去。在送穷的过程中,完成了对穷鬼伦理价值的确认:“谓予不信,请质《诗》《书》。”《诗》《书》是《诗经》、《尚书》之省称。当时人以为,二者皆表现了儒家社会政治伦理。既然如此,穷鬼正确。穷鬼不得意,是社会问题。“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全文从送穷开始,至留穷结束。在行文上由正而反,在立意上由反而正,皆相反相成,精巧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