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雪下望月记
作者:【唐】舒元舆
今年子月月望[1],长安重雪终日,玉花搅空,舞下散地,予与友生喜之。因自所居南行百许步,登崇冈,上青龙寺[2]门。门高出绝寰埃,宜写目放抱。今之日尽得雪境,惟长安多高,我不与并。日既夕,为寺僧道深[3]所留,遂引入堂中。
初夜有皓影入室,室中人咸谓雪光射来,复开门偶立,见沍云驳尽[4],太虚真气如帐碧玉[5]。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辗碧玉上征,不见辙迹。至乙夜[6],帖悬天心。予喜方雪而望舒[7]复至,乃与友生出大门恣视。直前终南,开千叠屏风,张其一方。东原接去,与蓝岩骊峦,群琼含光。北朝天宫,宫中有崇阙洪观,如甃珪叠璐,出空横虚。
此时定身周目,谓六合八极[8],作我虚室。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觉我五藏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胶[9],莹然鲜着,彻入骨肉。众骸[10]跃举,若生羽翎,与神仙人游云天汗漫之上,冲然而不知其足犹蹋寺地,身犹求世名。二三子相视,亦不知向之从何而来,今之从何而遁。不讳言,不{譆}声,复根还始,认得真性。非天借静象,安能辅吾浩然之气若是邪!且冬之时凝沍有之矣,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会,而三者俱白,故序之耳。
注释:
[1]子月:农历十一月。月望:农历每月十五日,月满之日。[2]青龙寺:在长安新昌里。据《唐两京城坊考》,青龙寺本隋灵感寺,景云二年(711)改为青龙寺。[3]道深:青龙寺僧的法号。[4]沍(hu互)云:寒云。驳:即解驳,阴云散开。[5]太虚:指天空。真气:这里指空中大气。[6]乙夜:二更时分,夜间十时左右。[7]望舒:神话中为月驾车的神,后为月亮的代称。屈原《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8]六合:天地四方,泛指宇宙。八极:八方极远的地方。《淮南子·地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又:“九州之外乃有八殥”,“八殥之外乃有八纮”,“八纮之外乃有八极”。[9]涂然:涂饰、涂抹的样子。寒:寒气。胶:凝。[10]众骸:犹百骸,指人的各种骨骼,指全身。《庄子·齐物论》:“百骸九窍六藏。”成玄英疏:“百骸,百骨节也。”
赏析:
舒元舆自称其文“锻炼精粹,出入今古数千百年,披剔剖抉,有可以补教化者未始遗”。他从这样的艺术观出发,很重视作品的“教化”功能,因而他的文章往往现实性强,善于借题发挥,以小见大,缘事明理。如他的《牡丹赋》,写牡丹,可借此却发出“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的感慨,写人事遭际。他的《养狸述》,说家中养狸之前鼠祸甚烈,自养狸之后,“室内洒然”,说明“向之暴耗,非有大胆壮力,能凌侮于人,以其人无御之之术,故得恣横若此”,目的在于说世上“窃盗圣人之教”的小人,对社会的危害远远超过老鼠,必须认真对付。他的这篇《长安雪下望月记》也不只是写月下雪景的美观奇象,而是借纯洁、虚净境界的描述,表现对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现实的不满,希望恢复人的天然本性,精神得到净化。
作者首先写重雪月望之夕,登上青龙寺,从时间、地点、天气三方面为下文叙写奠下基础。“子月月望”,十一月十五日,时届冬令,又当月满之时。这节令才会出现“长安重雪终日”,“玉花搅空,舞下散地”的景象。终日大雪必致地面覆盖厚雪,天空还正飞舞着雪花,这一粉妆玉琢的世界,为后文雪下望月预设了充分的条件。作者因喜如此之雪景,和友生登高尽览雪境。青龙寺在崇冈之上,“出绝寰埃”,正是纵目放怀的好去处。立足点高,雪盛月圆,给望景预造了气氛,也为四望所见创设了主客观的条件。
其次,写雪下望月和月下四望,从月色、雪景两方面为下文叙写感受作铺垫。先由月光导出月亮。“皓影入室”,使室中人都误以为是雪光射来,导致到室外观看。先写月光,寒云四散,天空中夜气弥漫,如笼着碧玉一般,既迷蒙如纱,又晶莹似玉,渲染出一种寂静澄明的气氛。再写月亮,“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辗碧玉上征,不见辙迹。”一轮满月,冉冉上升,光华弥空,纤云不存,到夜深,如“帖悬天心”。这是一个纯洁无瑕的世界,也是一个寂然无哗的天地。出门所见,南边的终南山如张着千叠屏风,东边的蓝田山、骊山,如琼玉泛光,北边长安唐宫,宫殿楼台犹如玉砌冰雕般横绝太空。所见景物都如沐似浴,光洁无尘。作者按时间推移,写与友人从“开门”到“出大门”,由仰望到环视,自一般的看到“恣视”,既反映了望月、观景的过程,也反映了为外界景物所吸引的心理。这就为缘景动情、因景生慨奠定了基础。
最后,着重写观景后的感受,并交代写作记的原因。感受之一是:觉得天地清空,可以视同自己的内心。“六合八极,作我虚室”,《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感受之二是:觉得月色雪光濯涤五脏,荡尽凡思俗虑。月亮皎洁,雪光明灿,是扫荡争名逐利思想的清洁剂。感受之三是:觉得身披月光,体受雪光,洁净深透入骨肉,使自己犹如羽化而登仙。这些感受,由外入内,由浅入深,由被动入主动,把主体感受逐步升华,且又都围绕着月之洁与雪之净而产生,而发展。为了证明自己感受的可信性,推衍到二三子的共同感受,都觉得处此境地,忘却一切烦恼,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达到“复根还始,认得真性”的境界。作者认为人受于自然的天然本性,是最天真、纯洁,无邪念,无物欲,这都是靠了天借予的“静象”而使然的。
文末指出“上月下雪,中零清霜”,“三者俱白”的境界不易得,且从中获得很大启发,故而写作这篇记。
这篇小记题为《长安雪下望月记》,虽处处紧扣时节、地点、雪景、月色,可作者笔墨之意无不在写感慨。而写感慨,明为写天地洁净,自己精神得到净化,而实为以此暗讽当时社会的黑暗污浊。作者超尘出世的思想,不是企求长生不老,不是追求个人的安逸享乐,而是嫉恶世道的贪婪奸邪。当然,这种不满与反抗是微弱的,但烛照于当时士大夫心灵,却也给阴暗的心胸透进一些亮色,给人以精神上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