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范颍州文
作者:【宋】王安石
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明肃之盛[1],身危志殖[2]。瑶华失位[3],又随以斥。治功亟闻,尹帝之都[4]。闭奸兴良,稚子歌呼。赫赫之家,万首俯趋。独绳其私,以走江湖[5]。士争留公,蹈祸不栗[6]。有危其辞,谒与俱出。风俗之衰,骇正怡邪。蹇蹇我初[7],人以疑嗟。力行不回,慕者兴起。儒先酋酋[8],以节相侈[9]。公之在贬,愈勇为忠。稽前引古,谊不营躬。外更三州[10],施有馀泽。如洒河江,以灌寻尺。宿赃自解,不以刑加。猾盗涵仁,终老无邪。讲艺弦歌,慕来千里[11]。沟川障泽,田桑有喜。戎孽猘狂,敢齮我疆[12]。铸印刻符,公屏一方。取将于伍,后常名显。收士至佐,维邦之彦[13]。声之所加,虏不敢濒。以其馀威,走敌完邻。昔也始至,疮痍满道。药之养之,内外完好。既其无为,饮酒笑歌。百城晏眠,吏士委蛇[14]。上嘉曰材,以副枢密[15]。稽首辞让,至于六七。遂参宰相[16],厘我典常。扶贤赞杰,乱冗除荒。官更于朝,士变于乡。百治具修,偷堕勉强。彼阏不遂,归侍帝侧[17]。卒屏于外,身屯道塞[18]。谓宜耇老,尚有以为。神乎孰忍,使至于斯。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19],功孰与计?自公之贵,厩库逾空。和其色辞,傲讦以容。化于妇妾,不靡珠玉。翼翼公子,弊绨恶粟。闵死怜穷,惟是之奢[20]。孤女以嫁,男成厥家。敦堙于深,孰锲乎厚?其传其详,以法永久。硕人今亡,邦国之忧。矧鄙不肖,辱公知尤。承凶万里,不往而留。涕哭驰辞,以赞醪羞[21]!
注释:
[1]仁宗天圣七年,范仲淹奏请章献明肃太后还政于仁宗,不报。出通判河中府。[2]殖:树立。[3]明道二年,仁宗废郭皇后,范仲淹等奏后不当废,贬知睦州。郭后出居瑶华宫。[4]亟(qi):屡次。尹:治理。范仲淹为开封府尹,治理京城,功绩卓着。[5]绳:纠正。这两句说,由于制止权豪势要贪赃枉法,而被贬斥流放。[6]“士争”二句:范仲淹因上《百官图》,谴责宰相吕夷简结党营私,被罢知饶州。一时舆论哗然,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馆阁校勘欧阳修等纷纷上书反对罢斥范仲淹,他们也因此而遭贬。(事见《宋史·范仲淹传》)[7]蹇蹇:同“謇謇”,忠诚正直。[8]酋酋:高貌。[9]侈:张大。《宋史·范仲淹传》:“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10]外更三州:范仲淹因上《百官图》,被贬饶州,一年多后徙润州,又徙越州,后因西夏元昊反,才召回为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改陕西都转运使。[11]讲艺:讲学传艺。弦歌:弹琴唱歌。古代礼乐结合,孔子讲学时常弹琴和乐歌唱。这两句说,范仲淹热心传艺讲学,仰慕者千里来投。据《宋史·范仲淹传》:“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学者多从质问,为执经讲解,亡所倦。”[12]戎孽:指西夏。猘(zhi制):狗发疯。齮(yi椅):齮龁,咬。这两句说,敌兵像疯狗发狂一样,竟敢侵犯我们的边疆。[13]彦:美士,杰出的人才。《诗·郑风·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这两句说,范仲淹帐下吸收了一批有志之士,是国家的栋梁之材。[14]委蛇:庄重而又从容自得的样子。[15]上:指宋仁宗。以副枢密:以为枢密副使。范仲淹驻守西北,西夏不敢来犯,后元昊请和,仁宗下诏召回,拜枢密副使。被召后曾“五让不许”。[16]遂参宰相:据《宋史·范仲淹传》:“谏官欧阳修等言仲淹有相材,请罢(王)举正,用仲淹,遂改参知政事。仲淹曰:‘执政可由谏官而得乎?’固辞不拜,愿与韩琦出行边。命为陕西宣抚使,未行,复除参知政事。”[17]“彼阏不遂”二句:《宋史·范仲淹传》:“初,仲淹以忤吕夷简,放逐者数年。及夷简罢,召还,倚以为治。上十事,悉采用之。”[18]“卒屏于外”二句:《宋史·范仲淹传》:“仲淹以天下为己任,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会边陲有警,因与枢密副使富弼请行边。……及去,攻者益急,仲淹亦自请罢政事,乃以为资政殿学士、陕西四路宣抚使知邠州。其在中书所施,亦稍稍沮罢。”屯(zhun谆),艰难。[19]经纶:政治才能。[20]“化于妇妾”六句:《宋史·范仲淹传》:“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而好施予,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泛爱乐善。”[21]醪:浊酒。羞:食品。此指祭品。
赏析:
范仲淹是北宋着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皇佑四年(1052),他以户部侍郎出知青州(治今山东青州市),因病请调颍州(治今安徽阜阳),五月,未到任而卒,享年六十四岁,人称范颍州。范仲淹死时,王安石才三十二岁,在舒州(治今安徽安庆)任通判。他虽还是一位不太知名的下级地方官,范仲淹生前已对他予以注意和器重。清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谓:“公亦尝受知于范公,见重于当世大贤,固甚早也。”王安石自己也说:“矧鄙不肖,辱公知尤。”说明他们两人有很深的情谊,可以说是忘年之交。正因为这样,王安石对范仲淹的死深感悲痛,所以当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便挥泪写了这篇情文并茂的祭文。
王安石一生写过三十多篇祭文,大都采用整齐的四言韵文的形式,语言精练,抑扬顿挫,富于感情色彩。这篇《祭范颍州文》,对范仲淹的为人和政绩,进行了比较公正、全面的评价,较有价值,值得一读。文章一开始就说:“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末尾则云:“硕人今亡,邦国之忧。”这是贯穿全文的主旨。王安石认为,范仲淹身系天下安危,堪称一世师表,他的死是巨大的损失,是邦国的不幸。核之史实,基本上符合实际,反映了当时的公论,并非溢美之辞。范仲淹在北宋政坛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和革新思想的杰出人物。他刚正廉洁,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曾上书朝廷主张改革弊政,富国强兵。他在西北前线任职多年,对巩固边防、安定社会作出过重大贡献。他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表现了宽广的胸怀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成为当代和后世许多爱国志士的座右铭。王安石敬佩范仲淹,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和学习的楷模,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和愿望,这就是振兴宋廷,扭转积弱积贫的局面,实现国家长治久安的宏图。所以这篇祭文决非一般的应酬文字,而是对一位爱国政治家的公正评价和沉痛悼念。
祭文循着范仲淹的生活轨迹,对他各个时期在不同职位上的所作所为,进行了简约的追述和褒扬,赞美他“闭奸兴良”、“扶贤赞杰”、矫正世风、拨乱反正、御敌安邦、爱抚百姓的种种“治功”,同时也叙述了范仲淹受到政敌排斥、屡次被贬的经历和遭遇。“公之在贬,愈勇为忠”,充分肯定他不向腐朽保守势力妥协的无畏精神。据《宋史·范仲淹传》载,范仲淹由于与宰相吕夷简政见不合,曾被放逐数年;召回后,任枢密副使,旋改参知政事,采取坚决措施,“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并鼓励对贪官污吏的举报弹劾,使“侥幸者不便”,从而遭到保守派官僚的激烈反对和诽谤,终于被迫“自请罢政事”,离京外放。对此,王安石在祭文中写道:“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功孰与计?”对范仲淹未能尽展其才,深表遗憾。在封建社会,一切正直的爱国的政治家都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最后只能赍志以殁,含恨而终。范仲淹是如此,王安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之间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呵!
唯其如此,这篇祭文才写得感情真挚,爱憎分明。虽然作者主要是从正面颂扬范仲淹,但话里话外也鞭挞了阻挠和反对范仲淹进行改革的腐朽势力。从文章中我们既能感受到范仲淹的爱国情怀和高风亮节,同时也可约略窥见王安石变法前北宋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因此它是一篇较有内容的祭文。由于受四言文的局限,文字比较古奥,但认真披读,仍觉十分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