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作者:【宋】周去非
芥肩金距之技,见于《传》而未之睹也[1]。余还自西广,道番禺[2],乃得见之。番禺人酷好斗鸡,诸番人尤甚。鸡之产番禺者,特鸷劲善斗。其人饲养亦甚有法,斗打之际,各有术数。注[3]以黄金,观如堵墙也。凡鸡毛欲疏而短,头欲竖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疏而长,目欲深而皮厚,徐步眈视,毅不妄动,望之如木鸡,如此者每斗必胜。人之养鸡也,结草为墩,使立其上,则足尝定而不倾。置米高于其头,使耸膺高啄,则头常竖而嘴利。割截冠緌[4],使敌无所施其嘴。剪刷尾羽,使临斗易以盘旋。常以翎毛搅入鸡喉,以去其涎。而掬米饲之,或以水噀两腋,调饲一一有法。至其斗也,必令死斗。胜负一分,死生即异。盖斗负则丧气,终身不复能斗,即为鼎实[5]矣。然常胜之鸡,亦必早衰,以其每斗屡滨[6]死也。斗鸡之法,约为三间。始斗少顷,此鸡失利,其主抱鸡少休,去涎饮水,以养其气,是为一间。再斗而彼鸡失利,彼主亦抱鸡少休如前,养气而复斗,又为一间。最后一间,两主皆不得与,二鸡之胜负生死决矣。鸡始斗奋击用距,少倦则盘旋相啄。一啄得所嘴,牢不舍,副之以距。能多如是者必胜,其主喜见于色。番人之斗鸡又乃甚焉,所谓芥肩金距真用之。其芥肩也,末芥子糁于鸡之肩腋,两鸡半斗而倦,盘旋伺便,互刺头腋下,翻身相啄,以有芥子能眯敌鸡之目,故用以取胜。其金距也,薄刃如爪,凿柄于鸡距,奋击之始,一挥距,或至断头。盖金距取胜于其始,芥肩取胜于其终,季孙[7]于此能无怒耶?小人好胜,为此歹毒,使微物不得生,自三代已然[8]。
注释:
[1]芥肩金距:指在鸡的肩腋播上芥子,斗鸡时以眯敌鸡之目;在鸡距上装上金属的薄刃,斗鸡时以攻击敌鸡。传:指《左传》。《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用芥肩金距之技。[2]西广:指广西。番(pān潘)禺:县名。治所在今广东广州市。[3]注:赌注,这里指下赌注。[4]冠緌:鸡冠和颔下垂肉。[5]为鼎实:即烹而食之之意。鼎,古代的炊具。[6]滨:通“濒”,迫近,几至。[7]季孙:指季平子,为鲁季孙氏子孙,名意如。[8]微物:指鸡。三代:指夏、商、周。《左传》所记发生于周代,故云。
赏析:
周去非任桂林通判时,曾笔录地方风俗、山川古迹、疆埸、物产、经国纪闻等四百多条。秩满东归后,因有人寻问岭外(岭南,即今两广)之事,周去非就将笔录的文字删改成书,以代应对,称为《岭外代答》。全书分地理、土风、物产、边帅、法制、财计等二十门共二百九十四条。《斗鸡》选自“禽兽门”,记述了途经广东番禺时见到的斗鸡情景。
斗鸡,古已有之。《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季、郈之鸡斗。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平子怒,益宫于郈氏,且让之。故郈昭伯亦怨平子。”季平子与郈昭伯是邻居,两家的鸡相斗。季平子捣芥子播于鸡毛,郈昭伯为鸡装上金距。季平子怒,侵占了郈氏的房子,并且责备郈氏。《左传》记载仅止于此,如何用芥子、金距使鸡相斗,后来的读书人皆不知其详。而季平子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本各用其“秘密武器”,季平子为何发怒?一般认为是“怒其不下”(见《春秋左传集解》)。《吕氏春秋·察微》及《淮南子·人间训》都记载了这段故事,于“季平子怒”句前都有“季氏之鸡不胜”一句,比较清楚。周去非亲睹芥肩金距之技斗,得以补读书之不足。这是他的一大收获,所以,开头就不无欣喜地说:“芥肩金距之技,见之于《传》而未之睹也”,现在“乃得见之”。这样的开头,很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但是,作者又不急于对此作出解释,而是先从容不迫地去叙述怎样养鸡,怎样斗鸡,直到最后才介绍芥肩金距。以“金距取胜于其始”,季平子的鸡先输了,所以发怒。作者利用读者急于破解古书难题的心理,逗引阅读的兴趣,表现出高超的叙述技巧。
文章虽不长,但层次井然,叙述详实。作者先叙番禺人酷好斗鸡,表现有四:其一,鸡“特鸷劲善斗”,以见鸡训练有素。其二,饲养有法。其三,斗打有术。其四,热衷观斗,斗鸡时,不但观者甚多,“如堵墙”,而且以黄金下注,斗鸡成为类似于斗蟋蟀一样的赌博。然后,集中笔墨分述养鸡之法和斗鸡之术。写斗鸡之法,先述斗鸡对鸡的素质的要求,养鸡之法都是据此提出的对策。文章从外在形体和内在性格两方面写斗鸡对鸡的要求。毛、头、足、身、目,是为形体。毛短而稀疏,可防止对方嘴啄;头竖而小,便于攻击;足直而大,站立更稳;身疏而长,以见健伟;眼睛深陷而皮厚,也是出于防卫需要。“徐步眈视,毅不妄动,望之如木鸡”,是为性格,稳健强劲,坚毅沉着。这样的鸡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根据这些要求,番禺人有针对性地想出种种饲养调教的办法。鸡立草墩之上,是训练足力。米置高处,是训练头和嘴。割掉冠{緌},剪刷尾羽,翎毛搅喉,掬米喂之,以水喷腋等等,都具有明确的训练目的。因为斗鸡不是游戏而是赌博,所以,主子们都命令鸡死斗,他们只考虑胜负,并不考虑鸡的死活。鸡斗输了,死路一条,斗赢了也活不长。为了斗胜,一些斗法又应运而生。这是本文的重点。文章比较详细地描写了斗鸡的情景。斗鸡大致分三个阶段,关键在最后一段,因此,前两段略写,第三段详写。这时已是生死之决斗,主人不得再“抱鸡少休”,任鸡去舍命相搏。鸡斗一靠距,二靠啄,三靠芥子。先是用距奋击,在距上装有金属的薄刃,奋击之时,往往能断敌之头。奋击疲劳之后,便改变战术盘旋而相啄,啄得对方就牢牢不舍,并辅之以距。为了眯住敌鸡的眼睛,削弱对方的战斗力,又把芥子藏在鸡腋下,盘旋时伺机播撒。如此相斗几个回合,胜负生死便有分晓。作者并没有描绘某一次鸡斗的场景,似乎不够生动,但由于运用转述的方式,概述了斗鸡的具体经过和方法,因而,更加客观和实在,具有很强的概括性,也更加简洁明了。
《斗鸡》一文最为可贵的还不在于记述了番禺的斗鸡,具体介绍了芥肩金距之技,而在于深刻地指出了鸡之斗实是人之斗。《左传》所记季、郈两家斗鸡,一用芥肩,一用金距,以武装他们的鸡,显然都是有备而来;而季平子与郈昭伯的参与,便成为人间的战事。发展到宋代,番禺的斗鸡已成为一种社会活动,成为人们斗法、赌博的一种形式。作者叙述斗鸡,时时不忘在幕后策划指挥的人。番禺鸡善斗,是因为“番禺人酷好斗鸡”,“其人饲养亦甚有法”。到斗打之际,令鸡死斗,而决不顾鸡的死活。主子们对斗打都“各有术数”,胜时那些主子“喜见于色”。而芥肩金距更可见人用心的险恶,手段的歹毒。作者愤愤地说:“小人好胜,为此歹毒,使微物不得生,自三代已然。”这段卒章显其志式的总结,包含了作者对斗鸡这一现象的深沉的思考,其中有对鸡的怜悯,对斗鸡的厌恶,也有对小人的怨愤,对历史的反思。那些兴致勃勃地想在观看斗鸡的过程中获得快感的人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与作者有同感吧。这正是《斗鸡》高出一般搜奇记异的笔记文章的地方,它已带有现代杂文的色彩。这也表现了古代笔记文是一种十分自由的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