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宜黄何尉序
作者:【宋】陆九渊
民甚宜其尉,甚不宜其令;吏甚宜其令,甚不宜其尉,是令、尉之贤否不难知也。尉以是不善于其令,令以是不善于其尉,是令、尉之曲直不难知也。东阳何君坦尉宜黄[1],与其令臧氏子[2]不相善,其贤否曲直,盖不难知者。夫二人之争,至于有司[3],有司不置白黑于其间,遂以俱罢。县之士民,谓臧之罪,不止于罢,而幸其去;谓何之过,不至于罢,而惜其去。臧贪而富,且自知得罪于民,式遄其归矣[4];何廉而贫,无以振其行李[5],县之士民,哀其穷而为之裹囊以饯之,思其贤而为之歌诗以送之,何之归亦荣矣!
比干剖心[6],恶来知政[7];子胥鸱夷[8],宰嚭谋国[9]。爵刑舛施,德业倒植,若此者班班见于书传,今有司所以处臧、何之贤否曲直者,虽未当乎人心,然揆之舛施倒植之事,岂不远哉?况其民心士论,有以慰荐扶持如此其盛者乎?何君尚何憾!
鲁士师如柳下惠,楚令尹如子文,其平狱治理之善,当不可胜纪,三黜三已之间[10],其为曲直多矣!而《语》《孟》所称,独在于遗逸不怨,厄穷不悯,仕无喜色,已无愠色[11]。况今天子重明丽正,光辉日新。大臣如德星御阴辅阳,以却氛祲[12]。下邑一尉,悉力卫其民,以迕墨令[13],适用吏文,与令俱罢,是岂终遗逸厄穷而已者乎?何君尚何憾!
虽然,何君誉处若此其盛者,臧氏子实为之也。何君之志,何君之学,讵可如是而已乎?何君是举亦勇矣!诚率是勇以志乎道,进乎学,必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4],此吾所望于何君者。不然,何君固无憾,吾将有憾于何君矣!
注释:
[1]东阳:宋婺州东阳郡。郡治今浙江金华。宜黄:县名,今属江西抚州。[2]臧氏子:臧家那个小子。有轻蔑之意。《孟子·梁惠王下》谓“嬖人臧仓”为“臧氏之子”,本文用语据此。[3]有司: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故称有司。此处意为上级。[4]式遄其归:式,发语词。遄(chuán船),速。《诗·大雅·崧高》:“式遄其行。”[5]振:整治。[6]比干剖心:比干为殷纣王叔父。《史记·殷本纪》:“纣愈淫乱不止。……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7]恶来知政:恶来,纣臣。知政,掌握政权。《史记·殷本纪》:“(纣)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8]子胥:伍子胥,名员,春秋时吴国大夫。因谏止吴王夫差伐齐,被伯嚭进谗,“吴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鸱夷:皮袋。[9]宰嚭(pi痞):伯嚭,本吴国大夫,夫差立为吴王,以为太宰。见《史记·伍子胥列传》。谋国:主持国政。[10]“鲁士师”五句:《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又《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鲁,春秋鲁国。士师,法官。柳下惠,展氏,名获,字禽,食邑在柳下,谥惠。楚国的宰相称令尹,子文即斗谷於菟。黜、已,皆指罢免官职。三,只表示次数之多,不一定是实数。[11]“而《语》、《孟》”五句:《语》,《论语》。《孟》,《孟子》。“仕无喜色,已无愠色”见注[10]。《孟子·公孙丑上》:“柳下惠不羞污君(不以侍奉坏的国君为可耻),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入朝做官不隐藏自己的才能),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又见于同书《万章下》。[12]“大臣”二句:德星,岁星。《汉书·武帝纪》索隐:“岁星所在有福,故曰德星。”亦以比喻贤士。御阴辅阳,古人以阴为臣道,阳为君道。此句说守臣德以辅佐君王。氛祲,不祥的云气。《左传·昭公十五年》:“吾见赤黑之祲,非祭祥也,丧氛也。”此处指祸乱之类。[13]墨令:墨,不洁之称,此指贪污的县令。[14]“必居广居”六句:《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熹《四书集注》:“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
赏析:
送往迎来乃人之常情,送别诗文也就屡见不鲜。不少送别诗文出于应酬,难免矫情和客套;陆九渊的这篇《送宜黄何尉序》则完全出自真情,因而,言辞恳切,诚挚动人。
宜黄何尉指宜黄(今属江西)的县尉何坦。何坦因能保护人民的利益,与县令不和,上司竟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和县令一齐罢免。陆九渊愤愤不平,写了这篇临别赠言给何坦。为了抒发强烈的爱憎和胸中的不平,文章以对比衬托作为主要表现手法,选用反诘、感叹作为骨干句式。对比、衬托的运用使文章更显得褒贬得当,爱憎分明。反诘、感叹句式的安排,造成了文章感慨万端、一唱三叹的情致。
作者开篇就连用对比,把何坦与臧氏子相比,鲜明地表现民心向背。然后,以古衬今,用古代“比干剖心,恶来知政;子胥鸱夷,宰嚭谋国”的事例劝慰何坦,有司的处置虽不公平,但与古代爵刑舛施、德业倒植的事例相比,并不为极端,尚可忍受。用柳下惠三黜、子文三已劝慰何坦,日后仍有起用之日。何坦与臧氏子的对比共有三组。第一组对比是人民和小官吏对令、尉的不同态度。人民爱尉不爱令而小官吏爱令不爱尉,于是令尉不和,进而由此推论,自然地得出三个“不难知”的断语。第二组对比是民众对有司处理的不同反映。一个“不止于罢”,一个“不至于罢”,因而对一个“幸其去”,对另一个“惜其去”:一字之差,却反映了天壤之别。第三组对比是二人归去的不同情形。臧氏子因为“贪而富”,很快就偷偷地溜走了;何坦却“廉而贫”,民众自动捐赠为他整治行装,吟诗作歌为他送行。一个是心怀鬼胎地溜走,一个是光明磊落地离开。这三组对比都紧紧围绕民心向背,让人民来充当严正的法官,是非曲直,臧否善恶,自由人民评说。以人心法庭的正确判决来否定糊涂官的糊涂判,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感情和正确的人民性立场。在以古衬今时,作者笔端带刺,皮里阳秋。说有司所处,“虽未当乎人心,然揆之舛施倒植之事,岂不远哉”?似乎处理并不重,但“未当乎人心”,也属于“舛施倒植”之列,可见性质还是严重的。还有“今天子重明丽正,光辉日新。大臣如德星御阴辅阳,以却氛祲”,歌功颂德调子很高,目的是劝说何坦不要灰心。因为全力保卫人民利益而得罪了贪官被罢免,这只是暂时现象,有这样好的皇帝大臣,日后一定还有复出的机会。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里有刺:既然有这样的好皇帝、好大臣,又岂能处理“未当乎人心”?明明是黑白混淆,却说得如此之好,捧得如此之高,完全是春秋笔法。一方面是安慰,一方面是讥刺,更重要的是敦促当权者改正错误,重新起用何坦。
文章用“何之归亦荣矣”,“何君尚何憾”,“何君尚何憾”,“何君固无憾,吾将有憾于何君矣”四个感叹句,作为四段的煞句,回环往复,前呼后应,真情充畅,感人肺腑。再加上文中众多的以“也”、“矣”煞尾的肯定句、感叹句,与以“哉”、“乎”发问的反诘句交错运用,形成了抑扬顿挫、一唱三叹的格局和情韵,对于抒发牢落抑郁的愁肠和愤愤不平的情怀,对于慰藉衔冤而归的朋友,都起到极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