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病了五日才堪堪好转。
这次顾怜没叫人来瞧病,他知道,自己是心病。
只要一闭上眼睛,顾怜就会看到沈暮。
看到抱着沈槐的沈暮……
“哎,阿怜,他怎么又哭了?”
“我没带过孩子,他怎么又哭了?”
“不哭不哭,师父抱师父抱……”
……
顾怜还记得,自己当时瞥了沈暮一眼,嫌弃道:“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个猫猫狗狗,阿暮,你没养过,不如给扔了吧!”
顾怜瞧着那个小孩就来气。
有他在,沈暮大多心思都花在了他身上,都很久没同自己待在一起了。
顾怜暗戳戳想,只要沈暮答应,他立刻给这个孩子找个距离千万里远的养父母。
最好是飘洋过海,再也不回来的那种。
可沈暮不同意。
“当然不一样,我也没把小槐当做汤圆,不过,我能把汤圆养的白白胖胖,定然也能把小槐养的白白胖胖……不哭不哭,小槐才不是汤圆……”
顾怜想着便笑了。
他想到了汤圆。
那是他养过最胖的一只猫,通体漆黑,只有四肢有细碎的白色,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一屁股坐在自己刚刚做好的山水画上。
为了这个,曾经气得将汤圆扔下水池。
沈暮因此还嘲笑他小肚鸡肠。
可惜在沈暮失踪后不久,汤圆也离开了。
可惜,过去了便是过去了,顾怜想,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已经开始忘记沈暮的面容,只记得他左耳下,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一笑起来,脸上有半个酒窝,很是讨喜。
可惜……
顾怜不知道自己可惜什么。
他从不走回头路,也从不后悔。
只是每每想起沈暮,总是心痛不已。
知意进来时,便看到顾怜歪歪斜斜躺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这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的?
知意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将饭菜摆在桌子上:“吃饭了……”
这几日他可算看出来了,这个顾公子已经没什么银钱了。
知意暗道,再过两日,他就使些银子,到三公子身前去伺候。
在这位顾公子身边待久了,知意都觉得日后无望了。
“喏……”
知意摆好碗筷,站在一旁。
他太过恭敬,倒是让顾怜有些意外。
毕竟这个刁奴每次都是先坐下来给他个下马威,才会装模做样在一旁伺候。
今日这样,很是反常。
果不其然,下一刻,顾怜看到了已经摆在桌上的饭菜,顿时心知肚明。他余光掠了一眼旁边的知意,果然见知意瞪着眼珠子盯着他,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看着那碗混杂着沙砾碎石的米饭,顾怜毫不变色,就像没看到一样,像往常一样一口咽了下去。
这可把知意惊到了。
要知道金庆这么做原因,便是想逼出顾怜的五十两银子。
可知意也知道,顾公子拿不出这笔银子。
他虽然按照金庆的吩咐做了这件事,可知意也没想让顾公子把这饭吃下去。
毕竟若是吃出问题,闹到三公子面前就不好了,
饿两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等过两日金庆没了办法,自然就会放过顾公子。
到时候他已经在三公子面前挂了名,就算金庆想要报复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知意万万没想到,顾怜真的将碎石头咽了下去。
“这……这里面有石子……”
知意小心翼翼提醒。
顾怜吞咽下去,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真的的目的。
也不枉他伪装这么久。
顾怜又吞下一口带着沙砾碎石的米饭。
从知意到他身边的那一日,他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世人皆爱钱财,无人例外,尤其是像知意无财无势力的小人。
顾怜当了多年少主,他很清楚,这小小的院子,看似简单,实则门道不少。像知意这种被派来伺候他这个罪人的,定然是被人排挤到此。
而知意,也一定会想办法摆脱这个差事。
而人情,则需要用银钱打点。
可惜,这个知意有贼心没贼胆。
虽然有些偷奸耍滑,但远远没到恶奴的地步。
顾怜没办法,只能一点一点滋生他的野心,比如,不经意表现自己养尊处优、手中握有大笔银钱之事,再比如,不经意透露他曾经得罪宋子殷、褚平之事,更是不动声色让知意知道他曾经被关在地牢多日。
事情很顺利,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知意果然越来越大胆。
不过,现在该换个玩法了。
顾怜微微一笑,骤然发难,伸手将桌上的饭菜翻倒在地。
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动,顾怜无视知意的目瞪口呆,蹲下身子,挑挑拣拣,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他伸手摸了摸额头,随后用尽气力,在额头处重重划下一道。
鲜血顺着脸颊溜下,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顾怜站着身,转头看着尚未反应过来的知意,微微勾起嘴角。
蠢货……
也不枉他以前用尽方法将那些影卫赶出屋外。
看着半张脸被血染红的顾怜,知意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疑惑更多,他忍不住软瘫在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完了,全完了……
从第一日伺候这位顾公子开始,知意便知道,这位顾公子身边,有掌门的影卫。
虽然不知何意,但他和金庆一直以来,都避着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卫,便是不想将事情闹到掌门面前。
若是在三公子院中东窗事发,他和金庆自然有办法大事化小。
可若是闹到掌门面前,便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
“不……不是我……”
看着逼近的顾怜,知意慌忙后退。
可随即他便看到,顾怜将碎瓷放在了脖颈处。
“不……”
误以为他要自尽,知意手忙脚乱上前阻止。
若是顾公子死在屋内,他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手碰到顾怜的刹那,顾怜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让知意顿时寒毛直立、毛骨悚然。
他眼睁睁看着,顾怜似乎被谁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撞倒了了身后放满古玩瓷器的木架,随后摔倒在一片废墟中。
恰好这时,门外的影卫推门而进。
知意惊恐看着这一切,直到被按倒在地时嘴中仍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他推的。
可没人相信。
知意从没有这样绝望过。
两人被就这样被一起带到了正堂。
宋子殷有些头疼:“说吧,出什么事了?”
影卫中一人口齿伶俐将这件事叙述出来。
“屋内好像起了争执,我们进门时,恰好看到知意推了顾公子一把,顾公子便摔倒了。”
虽然是亲眼所见,但还是不可置信。
他们这些人,就算得了掌门的命令,也没敢对顾公子无理。
这个知意,平日看着胆小,看到他们连头都不敢抬,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居然狠狠推了顾公子一把。
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而此时,顾怜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半夏包扎好。
他上前一步,低头道:“是我的错,不小心和这位……这位公子起了争执,不慎碰倒了架子……”
至于为何起了争执,顾怜没再说。
知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掌门恕罪,是属下的错,不小心……”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又怕掌门发现他苛待顾公子之事,一时竟找不到理由。
恰好钟遥急匆匆赶了过来。
他也是刚刚从金庆那里得到消息。
“爹”,钟遥行了一礼,自责道:“都是儿子的错,让爹受累了……”
听金庆的意思,好像是顾怜和知意起了争执,不慎撞到了架子。
本是他院中的事情,闹到爹面前,钟遥有些惭愧。
可看到顾怜额头上被包扎起来的白布,钟遥顿时忘了要说的话,急切道:“阿怜,你怎么受伤了?”
金庆可没说这么严重。
跟随在钟遥身后的金庆暗暗给知意使了个眼色,随后上前一步,告罪道:“掌门容禀,这个知意,自来做事就笨手笨脚,想来是太过愚笨惹得顾公子不快,这才起了争执……”
说着佯装生气踢了知意一脚:“我不是说了,就算顾公子要打要罚,你也得受着,怎么能还手?”
他一句话将过错归在两人身上,明目张胆说着顾怜脾气不好。
褚平听着有些不快。
虽然他也不待见顾怜,但是被一个仆人打了,也太羞辱人了。
当然,他绝没有羞辱顾怜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顾怜的错?”
褚平不客气戳破金庆的话:“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仆从,也敢公然说主子不好?”
主不是主,仆不是仆,像什么样子。
那些受他和宋子殷吩咐的影卫便算了,这个知意,分明是宋子殷派去伺候顾怜的,便是顾怜再不对,也不能动手。
脸上划那么一道口子,看着多吓人。
顾怜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低着头道:“是我的错,不该叨扰宋掌门和褚掌门……”
他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让知意看得心头冒火。
“不是我,顾公子脸上的伤,是他自己划的,也是他自己摔倒的。”
金庆的到来,犹如一颗定心丸,让知意找回了理智,慌忙辩驳。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冤枉。
“哦~”
褚平撑着下巴:“那你们为什么起争执?”
“顾公子不满意今日的饭菜,所以……”
知意一说出口,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不该提饭菜的……
如果两位掌门查看饭食,他才是真的完了。
果然,金庆的脸色也变了变,暗骂知意这个蠢货。
可话一出口,知意怎么也想不到其他挽救的办法。
金庆没办法,又不敢再将错处引到顾怜身上,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是这样,上次知意不小心摔了顾公子的饭食,可这次应该也是……”
天晓得他知道知意被带到正堂后有多慌张。
可再慌张,金庆也得保住知意这个蠢货。
万不能让掌门知道他和知意暗中刁难顾公子之事。
“是是是”,知意连忙点头:“属下笨手笨脚,不小心摔了饭菜,惹了顾公子生气。他这才划了自己……”
宋子殷淡淡瞥了那个多话的金庆,又将目光转到顾怜身上:“是这样吗?”
顾怜低着头,唇边划过一丝笑意。
原来有两个……
那可真是……
太妙了……
“是”,顾怜抬起头,露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宋掌门觉得是便是吧。”
知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今日没事了。
金庆却提起了心。
不该是这样。
便是泥捏的人,也该趁这个机会告状,这个顾公子,话里倒是认同他们所说的话,面上却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表情,意有所指。
如果他不傻,那就是另有高招。
金庆吓出一身冷汗。
他只能寄希望今日的一番闹剧尽快过去。
金庆暗暗发誓,那个什么银子,他也不要了,从明日起,离这个顾公子越远越好。
“掌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知意交给我来处置……”
作为三公子院中的主管,金庆这话合情合理。
“闭嘴!”
钟遥便是再傻也知道金庆不对劲。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爹都没有发话,金庆便说出这副催促的话,钟遥不敢细想这其中的关窍。
魏朝阳默默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钟遥院中这主仆不分的规矩,迟早一日会闹出大事。
门外有声音响起:“掌门,在金庆屋内,搜到些东西……”
说着便有一人将那颗夜明珠呈了上来。
金庆内心慌乱,他没想到掌门居然直接派人去他房内。
早知道,应该把这夜明珠当了的。
金庆面上不变,跪下来回禀:“掌门见谅,这是祖父传下来的传家宝,属下一直贴身保存……”
就算顾公子说这颗珠子是他的,金庆也不怕。
这珠子没写名没写姓,怎么就不能是他金庆的。
宋子殷拿起夜明珠瞧了瞧,什么话都没说。
“爹,我想看一下这个夜明珠”,钟遥忽然开口。
他接过夜明珠仔细看了看,又满眼复杂瞧了一眼顾怜,说了实话:“爹,这夜明珠是阿怜的,从珍宝阁买的,我当时负责记录,所以很确认。”
顾怜喜爱夜明珠,教内甚至设了专门的夜明珠储藏室。
他特别喜爱的也不多,就那么几颗,所以钟遥记得清楚。
金庆这时才觉得真的完蛋了。
难怪那个顾怜给这颗珠子时这么痛快,他早知道,三公子一定会认出这枚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