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稳定下来,守夜人手臂微微向前伸出,光亮朝杨开霁那边去了些,似乎真的在认真查看他的脸色。
这盏灯光同时也照到了池靖,守夜人低下头,透露出些许好奇。
杨开霁脚步向枯木挪了挪,侧身挡住守夜人望向池靖的视线,语气不卑不亢,“已经好多了,有劳领主挂心。”
守夜人并未过多关注池靖,眼神在杨开霁身上落下:“我知你分身乏术,难以保全所有人,可规矩既然立下了,就断然没有违反的道理。”
“是,谨听领主教诲。”
“那就走吧,到后面去,你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
话未说尽,守夜人转过身,提着油灯,朝漆黑的密林中走去,脚踩落叶发出咯吱的声音,一如他来时那样。
杨开霁看了看池靖,后者并未被他们吵醒,依旧靠在枯木上睡得很沉。
但他也仅仅是看了那么一眼,这一眼之后,便跟上了守夜人的脚步,走向密林。
领主的命令他向来没有违抗过。
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又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这里。
来人穿着灰色粗衣,身形高大瘦削,站在池靖面前时,完全遮挡住倾洒的月光,让他完全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男人在池靖面前蹲下,冷漠的眼神直直望着他的脸。
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很久,直到某一瞬间,那双眼睛中多了些什么,像是一个傀儡忽然有了意识。
男人上下打量起池靖,视线落到他的手上,伸手便摸上了那枚戒指。
几乎是同时,池靖有所察觉,睁开眼睛,被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抬手,试图推开他。
他的手被男人抓住,犹如铁钳一般,池靖伸出另一只手,同样被轻易抓住了。
两人力量差距悬殊,他几乎在瞬间就回忆起那场幻境,那种无力反抗、极度绝望的感觉。
分明已经不在村子里,逃离了幻境,却还是落入这样的下风。
“别害怕,我不伤你。”男人的眼神居高临下,声音冷淡。
池靖死死盯着他,身体努力朝后方退去,但后背抵上了枯木,他退无可退。
“你要做什么?”池靖握紧拳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
这个男人就是他和杨开霁在街上遇到的维护者,当时杨开霁一句话就点出了他的身份,池靖从来没有怀疑过。
但维护者为什么没有监视神悯者,反而要靠近他?
灰袍男人松开他一只手,接着,飞快地摸了摸他的左手,随即就完全松开了他。
重获自由的第一时间,池靖手伸入衣兜,牢牢抓紧了一片铁刃。
“我们不是敌人。”守夜人留意到他的动作,站起身,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只是你不肯来去见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池靖皱眉,飞快思索着这人可能的身份。
到目前为止,他与旁人的交流都点到为止,不会刻意去结交什么人,也不会故意得罪什么人,唯一一个拒绝过的——好像不是人。
“你是……天秤?”池靖试探着说出口。
灰袍男人露出一个微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在黑魆魆的树林中显得有些阴森。
他默认了这个答案。
池靖心中一沉。
他为了躲避天秤,特意来到这场域中,结果着天秤竟然借了维护者的身体直接找过来了。
左手拳头紧握,凌冽的危机感将他包围起来。
灰袍男人持续着那种冷冰冰的微笑,“或许你误会了些什么,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想和你普通地聊聊天罢了。”
这个不普通的人一出现,再普通的话都不普通了。
池靖警惕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和杨开霁关系匪浅,在人间时你们曾经共同相处过很长时间,虽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但这很难瞒过我。”
听到他提起杨开霁,池靖心中某根弦紧紧绷了起来,神悯者不能过多地被外物影响,否则后果难料。
灰袍人语气平淡,“人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关系牵绊,我理解他,不会怪他什么,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
池靖抿着唇,依旧一言不发。
天秤说的话乍一看没什么问题,由谁说出口都不奇怪,可怪就怪在说话的人这里。
杨开霁前不久刚同他讲过,天秤的原则就是公正,神悯者必须确保稳定,不被外界因素影响。
这就注定了神悯者绝对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度过一生。
现在天秤却和他说理解杨开霁。
如果池靖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可能轻易就相信了天秤的话。
但现在,在他耳中,天秤的每一句话都像隐藏着致命陷阱。
灰袍人:“如果你们之间真的产生了深刻的羁绊,我可以答应成全你们,不仅不再派人监视,还会适当减轻杨开霁身上的负担。”
池靖丝毫不敢放松,“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说。”
灰袍人目光直视着他,缓慢问:“你爱他吗?”
“……”池靖并不与他视线相交,很快摇头否认。
灰袍人停顿片刻,“杨开霁就在你身后不远的地方,要去看看吗?”
池靖微怔,还是摇头:“不,我太累了,现在只想休息。”
灰袍人朝黑暗的密林望了一眼,收回视线时,眼睛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他一言不发,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似乎放弃了和池靖的交流。
但池靖并未放松。
第一次接触天秤,他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自己某句无心的话惹来麻烦。
他很难从常理的角度去揣度天秤的想法,就像是面对一潭深不见底的渊,平静的水面之上不知隐藏着多少致命漩涡。
即使灰袍人走了,池靖也没有离开原地。
他相信杨开霁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但不能就这么去找他。
过了不久,一阵脚步声出现,池靖瞬间回头,杨开霁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接着身子委顿,直直向地上倒去。
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来找到池靖,见到他之后便失去了那股支撑自己的执念。
池靖匆忙去接他,余光见到后方那盏幽幽的灯火,伸出去的手停了下来。
那是……?
杨开霁在即将倒地时伸手撑了一下地面,避免了脸直接着地的悲剧。
在没有人看到的角度,他闭着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无法直接安排池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显然,池靖不需要他的安排,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未几,守夜人也离开了。
池靖这才凑近了杨开霁,去检查他的身体。
又是熟悉的场景,他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只是苍白的脸色和布满冷汗的额头昭示他都经历了什么。
想到天秤的苛罚,池靖咬牙,有些后悔刚才对灰袍人过于客气了。
这夜,池靖再也没能睡着。
在露水凝结,滴落林间时,杨开霁醒了过来。
彼时他的头枕在池靖的腿上,身上披着池靖的衣服,还无意识抓着他的手。
“醒了?”池靖察觉他的动静,低头道。
杨开霁坐起身,单手扶住额头,缓了缓神,“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只是说了几句话。”池靖活动着自己的腿,语气轻松。
“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域中出现过,这次连我也没有想到。”
池靖:“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
杨开霁坐在他旁边,微扬起头,视线放空,飘荡在氤氲着晨雾的山间。
“我不知道。”
池靖抬起左手,高高地伸到他面前,亮出食指上的戒指,“为了它。”
杨开霁的视线落到那只白净纤长的手上,顺着手臂望向他,再三确认对方脸色无异之后,才算放了心。“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问什么。”池靖收回手,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两人在原地又休息了一会儿,才站起身,一起朝山下走去。
池靖打量着周围:“很奇怪的一点,我们在山上一整夜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村里的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但实际上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杨开霁笑了笑,“不是山上不危险,而是那些危险昨天都避开了我们。”
“我怎么把那人忘了呢。”池靖恍然大悟,“还有谁比天秤更危险吗?”
他们边走边说,这段路程过得很快。
回到村中,路上的村民稀稀落落。
大祭司的话影响力很大,自从他说出神使不合格,祭典推迟之后,村子里的气氛肃杀起来,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还没走到祠堂门口,池靖远远就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个人身上披着破烂的红布,整个身体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头上也被红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正透过门缝偷窥祠堂,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池靖和杨开霁,忽然迸发出某种热烈而充满希望的光,遥遥向他们招手。
杨开霁拉了一下池靖,让他落后自己半步,率先朝那人走去。
“你们总算回来了!”那人放下脸上蒙着的布。
“叶清?”池靖讶然,“你这是干什么呢?”
在猛然的欣喜之后,叶清很快情绪低落起来,脸上灰扑扑的,说不出的疲惫。
“他们都中了诅咒,朗朗也……”叶清低下头,“我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