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在雷电之间时隐时现,组成一幅幅荒诞怪异的形状,如同夜叉正对下方的一切怒目而视。
池靖好似地狱归来的修罗,手中染血的匕首死死钉在面前人的身体里,刀身完全陷入,没有丝毫保留。
他的手在发抖,长时间战斗让他的体力早已透支,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意念才支撑着他不在此刻倒下。
天秤垂眸望着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道: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不怪你。”
“我不会跟你和谈的,”池靖的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锁戒接触到他之后泛出黑雾,“我和你势不两立。”
这番话并非冲动之下的无心之言,池靖想得很清楚。
他不清楚天秤的目的是什么,但自己的立场很明确,到目前为止,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天秤一手造成的,无论天秤想做什么,他都不会让它如愿。
“你这样想也没关系,都一样的。”轰的一声惊雷落下,天秤的话随着暴雨一同落下。
“这艘船会在凌晨爆炸,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可以离开。”
天秤并非过来征求他的意见,只是过来下达一个通知,因此并不在意池靖说了什么。
也正是这个原因,池靖对他愈加恼怒。
两个人的对话建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掌控之下,根本是不平等的。
多说无益,池靖索性省了这份力气。
不多时,天秤的身影消失,身上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很快滑落到黑暗中不见踪影。
池靖在大雨的肆虐之下颓然倒下,任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
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天秤空间去,那里有无数可供兑换的伤药,身上的伤很快便可以痊愈。
他可以躺在家里的床上,尽情地休息,他能获得想要的一切。
虽然那里有一个很讨厌的天秤,但只要不与他朝夕相对,还是可以忍受的。
有很多理由说服池靖离开这里。
只是……这些理由都抵不过让他留下的那一个理由。
杨开霁还在这里。
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胸口的创伤剧痛无比。他咬着牙站起来,模糊的视线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
但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到舱门,抬起头,不远处出现的人影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周到背着一个人,那人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见到池靖,他把人放下。
“他非要找你,说什么都不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爬着在地上留下那么长一道血印子,还挺吓人的,我就把他带来了。”
周到让杨开霁背靠着墙壁,看了看池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表情复杂,“你也挺吓人的,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不小心淋了点咳——”池靖咳嗽一声,动作带动身上的伤口,不由捂住胸口,屏住了呼吸。
“好了好了,你还是别解释了,”周到连连摆手,“我先说好,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随时都能走。”池靖缓慢地挪到杨开霁身边,背靠着墙缓缓坐下,和他挨得很近。
“那可太好了,就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真怕雨淋到你身上把你砸死。既然如此,你……”周到原本想问他怎么还不赶紧走,但视线转到杨开霁身上,识趣的止住了话头。
“那我可先走了,周全那小子还生我气呢,劈头盖脸给我骂了一顿就走了,我得赶紧追过去,免得回去之后家都被砸了。”
周到瞥了一眼凑热闹的赵芸芸。“还看呢?”
赵芸芸回过神,促狭地笑了笑,“不看了不看了。”
周到边走边聊:“看你这么悠闲,任务也完成了?”
“完成了,”赵芸芸喜不自胜,“我还以为得费点功夫呢,没想到那么轻松。”
“你的任务是什么?现在总可以透露了吧,反正都要走了。”
“当然,”赵芸芸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的任务是让他心痛。”
周到:“……好家伙,那确实完成了,捅了个大窟窿能不痛吗,我看着都痛。”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不多时,只剩下雨幕砸落到甲板上的啪嗒声。
这场雨不知下到何时才能休止,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看不到云销雨霁之后的黎明了。
“你要走了吗?”杨开霁的声音很轻。
“……”
池靖把脑袋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并不回答。
“你要走了……”杨开霁自问自答,手动了动,似乎试图握住什么。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但我不能说。”
杨开霁闭着眼睛,好似梦呓。
“在我心里,这片海从来都是险恶的,见不到光亮,每天都低着头,藏在黑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只是靠本能活着。
“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如果能和你一起看日出,那一定很美,就算没有太阳,那也会是我看过最美的日出,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不停道歉,说了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不能睡觉,我不睡觉,你醒醒,”杨开霁语无伦次,“你不要死,不要死……不是我,我没有。”
池靖的思维有些迟缓,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愣愣地望着他的眼泪。直到某一时刻,脑海中的迷雾散去,才猛然意识到这几句话意味着什么。
“你想起来了?”池靖抓着他的手,“杨开霁,你记起我了?”
“不要死……”杨开霁执着地重复那一句话,双眸紧闭,如同陷入梦魇,“对不起,池叔叔,我没保护好他。”
他的声音微弱,但池靖还是听清了。
“你以为我已经死了吗。”他揽住杨开霁,“我不是在这呢。”
身体的失温让他的精神也开始恍惚,眼皮重若千钧,周围逐渐温暖起来,摇摇晃晃似乎身在摇篮中,落雨的噪音不知不觉间给了他睡意。
两人依偎在一起,仿佛在温暖舒适的房间中小憩了一场。
爆炸声从船舱内部开始,先是极其细微的闷响,接着整个永乐号都在震动,爆炸带起的火焰灼烧着船体,火光冉冉升起,照亮这一片海域,如同壮烈绚丽的日出。
永乐号分崩离析。
池靖一直待到最后一刻,和杨开霁一同落入水中。
幽暗混乱的水下,他拉着杨开霁,竭尽全力拥抱在一起,发丝和衣衫在水中飘荡,水面之上发生了更剧烈的爆炸,火光短暂照亮他们周围的海水。
在无人发现的海里,他们吻向彼此。
太阳不会因他们而升起,那便成为彼此的光。
大幕落下,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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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空间内,一个女孩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守在传送阵周围,漫不经心地打量每一个离开的人。
在女孩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得端正,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女孩耐心即将耗尽,“黛玉,你说,周全那家伙的话能信吗?他让我们在这里守着我们就真的跑这里来守着了?万一是耍我们呢。”
被她称作黛玉的男人——也就是曾经抓过池靖的林待,摇了摇头,“他没必要骗我们。”
忽然,白光中出现一个昏迷倒地的男人,浑身湿透,伤势严重。
林待眼睛一亮:“小玉,快看。”
小玉应声望去,三两步来到那人身边。
“不是老大,是他啊……上次放了我们鸽子的那个。”小玉把人拖到一边,免得他被路人踩来踩去,勉强掏出一个小瓶子,“凑合着救吧,救完绑起来给老大送床上去。”
林待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为什么要送到老大的床上去?”
“要不然送你床上去?”小玉振振有词,“总不能让他躺地板吧。”
“……”算你有理。
小玉打开瓶口,扶起那人,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灌了下去。
“他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池……池靖?”
伤药灌下去之后,池靖的脸色明显变好了很多,气息也平稳起来。
林待将他背起,“我先把他送回去,你去其他传送阵看看,老大应该也回来了。”
“行啦,我知道啦,在传送阵等人就是我方之玉的宿命。”小玉摆摆手,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
这一觉格外漫长,身体和精神本已经是强弩之末,池靖意识昏沉,似乎又做了好多梦,但像是散落的星星一般,零碎的画面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
从柔软的床上醒来,他尚且有些回不过神。
梦中的伤口全都不见踪迹,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他感到大脑一片清明,摆脱了纠缠已久的昏沉。
“这里是……”
池靖望着熟悉的卧室,一眼就认出这是哪里,但迟迟不敢确认。
他怎么会在杨开霁的卧室里醒来?
难道之前经历的种种都是一场梦?他并没有进入什么天秤空间,也没有遇到致命危机。只是大学放假之后,回家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并未与杨开霁重逢,也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线索。
池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不太想接受这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