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领着俞御医在徽音殿寝殿内,眼见着皇帝忧心忡忡地看着正在沉睡中的皇后那张虚弱消瘦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庞,不敢出声打搅,只一味地看着,面上的表情甚是哀痛。
此时,秋紫捧着汤药自我与俞御医面前经过,显见到了服药的时辰了。然则汤药苦涩的雾气自俞御医面前拂过,不过轻轻一嗅,叫他皱起了眉头,不问一声,当即取过托盘上的瓷碗,果断轻轻一嗅,拿起汤勺,浅尝一口,不觉皱起了眉头。
眼见如此,秋紫不知何故,登时被吓得不知所措。众人的目光皆盯在了俞御医身上。
“俞御医,怎么了?”想必俞御医一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这才有如此举动。
俞御医神色凝重而诡异,郑重行礼,请求所有人先出寝殿,往外头商议。
依着俞御医的意思,到了寝殿外头,皇帝落座正座,径直问道:“俞御医,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俞御医捧着那碗汤药,跪在皇帝面前,朗声道:“臣有一丝不确定,还请陛下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共同查探这碗药的实情。”
眼见俞御医如此要求,吾等只当此碗汤药有鬼祟之处,纷纷面露诧异之色。侍立一旁的秋紫依旧摸不着头脑。
待到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查证了俞御医手中的汤药,随即大惊失色,纷纷当即上奏道:“回禀陛下,如此汤药中添加了皇后娘娘素日常用来散经络之寒而止痛的乌头,且用了浓酒煎服。”
“如此有何不可?”皇帝固然不懂医术,眼见太医院诸多太医如此神情,到底心知此事非同寻常,故而不禁蹙眉问道。
太医令程据的面色仿佛蒙上了一层霜冰,言简意赅地回禀道:“回禀陛下,将乌头以酒浸、酒煎服易致中毒。”
在座的不过我、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而已,闻得此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心内大惊:何人胆敢毒害一国之母?
待到众人的目光转移到秋紫身上,她亦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当即下跪哭诉道:“还望陛下与众位娘娘明鉴。皇后娘娘待奴婢如此情深义重,情同姐妹,奴婢如何敢下毒谋害娘娘。何况,若奴婢意欲下手毒害娘娘,早早便可毒害,何须等到今日?再者,纵使奴婢当真与皇后娘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会用此低劣的手段,当着御医的面毒害我家娘娘?奴婢大可吩咐底下人,借皇后娘娘的名义直接问司药房索取一包鹤顶红,一股脑儿倒入一碗汤药中,再洗干净瓷碗,岂不省事?”
秋紫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连吾等亦踌躇起来:依着当前的形势看来,只怕真凶并非秋紫——秋紫不过系一介替罪羊罢了。
权德妃眼见秋紫痛哭流涕,一时心有疼惜,面露不忍道:“陛下,秋紫所言合情合理。她既有无数机会毒害皇后,何必等到今日?又何须亲自犯险?妾妃还望陛下可以查出真相,还秋紫与皇后娘娘一个公道。”说着,随即郑重下跪。
吾等亦随之下跪。
皇帝显见兹事体大,而秋紫更无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暗中毒害皇后,故而深深一番沉吟,长长一番深思之后,开口道:“秋紫,你既说你并无目的毒害皇后,你且仔细道来,这碗汤药的来历有多少人经手,系何人亲手熬制,乃至这碗汤药所用的瓷碗出自何处?”
既然汤药中确证有毒,下毒的真凶自然亲自接触过,故而皇帝有此一问叫人登时明了他的心思。
秋紫显见此事关乎皇后的凤体安康,更牵扯进自己的明白,故而仔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磕了一个头,跪着说道:“回禀陛下,若论起瓷碗的来历,并非皇后娘娘按例所得,若奴婢不曾记错,系她人所赠。具体何人,还需得朱襄亲自查证一番账册,方能知晓出处。至于里头的汤药,奴婢特地叮嘱了底下人唯有奴婢与朱襄方可亲身接近、熬煮汤药。汤药熬好之后,亦由奴婢与朱襄二人送入寝殿。乃至于最后的清洗亦由奴婢与朱襄负责。”
“秦敛,去吩咐朱襄查查瓷碗的来历。”听罢,皇帝随口吩咐道。
秦敛应一声,随即去了。不多时,带着朱襄又回来了。
朱襄跪在皇帝面前,磕了一个头,万分稳重道:“回禀陛下,依着陛下的吩咐,奴才特地查了当日礼物往来的账册,瓷碗系瑛妃当日所赠。”
我与权德妃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皆暗暗道:如此一来,再不必提,皇后中毒一事定系瑛妃早早谋算好了一切。只怕今日之事,依着她的手段,不是做不出来。如此一来,只怕她难逃死劫。
皇帝眼神登时暗了下去,似乎夹带上了几缕暴雨狂风降临前的呼啸狂野,摧枯拉朽般将御殿之内所有的树木掀起来,露出一口口深坑,几欲将人活埋,置人于死地。
“想不到瑛妃早早算计好了一切。如此看来,皇后凤体会这般虚弱,可见系瑛妃当日一手所为,深有谋虑,料定会有如此一天。纵然此番用不上这瓷碗,来日定会有用上的那一刻。”婳贵妃念及瑛妃手段,固然甚是敬佩,到底格外恐惧,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不仅仅婳贵妃一人联想到瑛妃这般深谋远虑,连我亦不由得害怕起来:她纵使身处桐宫之中,终究才智过人,不费一兵一卒安置于御殿之中,安然静候即可叫皇后自取灭亡。如此手段与安排,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只怕若她身为男子、用在朝堂之上,纵使皇帝亦不敌其手。再者,她当日思虑到的嫔御波及尚为珩贵嫔的皇后,只怕其她几位嫔御,例如权德妃,亦暗中遭了她的毒手亦未可知。
折淑妃当即下跪,深深流泪而夹带着万般对来日的恐惧,虔诚恳求道:“还请陛下赐死瑛妃。陛下将其打入桐宫可算得上仁德有善,可就是这份恩典,成了皇后娘娘的催命符。若继续任由此人存活世间,只怕来日遭殃的不止皇后娘娘一个,连诸多皇子帝姬亦会深受其害。还请陛下为皇嗣的安泰着想,即刻处死瑛妃。若陛下不答允,妾妃与众姐妹宁愿长跪不起。”说着,摆正了昂首跪地的模样。
眼见折淑妃如此行径,我与婳贵妃、权德妃不知所措。一番踌躇之后,随即一同下跪,请命道:“瑛妃作恶多端。但凡她在世上多活一天,终究会多害一条人命。今日系皇后遭殃,性命垂危,来日不知还会有什么人为之丧命。御殿之内,如何存得这般心思深沉而手段毒辣之人?当日琅贵妃、魏庶人罪行与之相比,只怕难企及万分之一。陛下乃一国明君,还请陛下垂怜御殿诸妃,为咱们套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只怕来日遇难之人的罪过皆会归咎到陛下头上。若果真有这般一日,陛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大楚历代的先祖?”
如此话语,自然叫心有犹豫的皇帝起了决心,下诏赐死幽禁在桐宫之中的瑛妃,并废黜所有的位分名册。最终,紫氏被一团草席卷进了乱葬岗。而皇后的病体,在紫氏死后亦逐日康复。伴随着凤体的康健,越来越多的嫔御、宫人纷纷传言,开始将当日暗中谋害昭惇怡长贵妃的计策亦一并算到了紫氏头上。
凌合将这一消息通报与我之时,我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我当日曾提及真正陷害昭惇怡长贵妃之人,一来需得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保证自己的计策能够顺利实施;二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下毒害人的手段,如此才能顺利断送昭惇怡长贵妃的性命;三来需得叫人查不出她的身份,唯有如此她方可免遭刑罚。唯有做到这三点,此番计划方能功成圆满。一则紫氏绝顶聪明,身处桐宫之内尚可如此,此等手段叫人叹为观止;二则她作案的手段确实叫人称奇,不得不服;三来,她彼时身处桐宫,自然叫人以为她无能力涉事御殿之内。据此三条,此案确实叫人怀疑系她所为。
然则我却是有一丝担忧:如今皇后已然身为国母,纵使一朝仙逝,于紫氏亦无益处。二则,皇后与她之间素来无恩无怨,亦不曾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乃至论及恩宠亦平平无奇,仅受皇帝礼遇而已,她为何要谋夺皇后的性命?若她当日赠送皇后瓷碗,正为这样一日,如何不早早动手?今时今日动手不过侥幸。若一个偶然,瓷碗被存放于库房之中,永不见天日,岂非皇后可以寿终正寝?如此一来,紫氏的阴谋诡计如何成功?紫氏如此聪慧,自然懂得借她人之手赠予礼品,如何教朱襄一下子查出来此物出自她处?
程御医亲口道明,瓷碗里头因乌头以酒浸、酒煎服易致中毒,如此,皇后才迟迟不见好转。如今看来,皇后素日所用的乌头无需紫氏思虑在内,而这酒,却系她一手所为。想来当日便是她一手将瓷碗放入浓酒中熬煮,这才致使汤药之中生了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