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霄要当皇帝,首先就得有一座自己的宫殿。起初只在雁城抓人,到后来攻占各地,家里的男丁全被掳走,用无数条鲜活的生命铸成了三十六血殿,以至江门府的每一块金砖底下,都埋着他们的尸骨。
在修金殿的同时,楚皇又要陵寝。要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视事死如事生,以为帝业万世永固,哪怕死了也能继续享受至高无上的生活。
但他不止要做始皇,还要做唯一的皇。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死,于是帝陵修到一半便不要了。
楚霄就是这般荒谬,他们还能如何,赶紧跪下叩首,谢主隆恩,家破人亡。
有些人修到最后也没死,楚霄想着反正物尽其用,做皇帝的需要太监和宦官,一句话安排好去处,总算满意了。
楚霄确实在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还分了前朝后宫,有皇后有妃子,简直是逼着所有人陪他演:今日一出假孕争宠戏,他杀了自己的宠妃;明日再一出巫蛊之祸,诛了皇后九族,血洗城中三百余人矣。不过皇后死了他又开始后悔,毕竟他有点喜欢自己这个小皇后,出身临川吴氏,也算高门望族——嗯……现在全没了。伤心几日后他缓过神来,一边养男宠一边选继后,皇帝没做过的他也做。
最荒唐的时候,他问萧行知要不要做他的皇后,因为他看了一圈,发现只有他最顺眼。
难以理解。
萧行知又想去死了,楚霄觉得没意思,兜兜转转还是先皇后最好。
至少小吴后诅咒的人是他。她想他去死。
楚霄难得回忆了一阵,没想到萧行知也会伤人,他身边养了条护主的狗。
行刺的凶器正是萧行知准备自戕的瓷片,不过还没得逞就被侍卫扣下了。看萧行知抱着那人泣不成声,楚霄却实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直到太监告诉他,那貌似是姜听云。
楚霄皱眉,姜听云是谁?
太监道:“陛下不记得也正常,本就是旁枝别流,哪值得您挂念。”
楚霄哦了一声,那难怪了。
他要忙着回去祭奠先皇后,这段时间里他甚少杀生,像是为了积德,闹剧草草收场。就如他不记得姜听云一样,他也忘记了姜听云方才的行为与刺杀无异。
萧行知后怕不已,没想过姜听云会做到这种地步,又或者,从姜听云帮助唐多令逃脱开始,他本就是个不甘堕落的人,他恨楚霄胜过一切。萧行知赶紧拉着他手上的伤看来看去,声线颤抖:“你害怕吗?你不要命了。”
他大抵是听不见的。萧行知扳过他的身子,他仍是直直地盯着那批人离去的方向,呆滞得不像话。他也在发抖,掌心被瓷片划出一条极深的血痕,用尽了力气,以为可以杀死楚霄。但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楚霄已经忘了他。
楚霄曾败在他手下居于第二,也视他和青云社为眼中钉;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秦一歌,乃至后来他闯进江门府破口大骂,逼着楚霄还他姐姐的命……不说二人最初的交集,无论哪一件都能把他逼疯,在楚霄看来,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这些年的蹉跎到底算什么,多可笑,痛彻心扉的恨意支撑他走到现在,可他的仇人甚至他不记得他是谁。
楚霄对“姜听云”这个名字太过陌生,然姜听云的痛苦几乎全因他而起,他毁了他的人生。
姜听云笑着笑着又哭了,活下去,他活给谁看啊。
平白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自这天过后,萧行知和他倒是都变了。
一个拼命想活,一个拼命想死。
结果想活的难以苟活,想死的求死不得。
万幸楚霄终于想起姜听云是谁了,是那个自己走上锦华峰把性命交给他的人,但还是不记得名字,需要身边太监时刻提醒。
是啊,楚霄就只记得姜听云这一件事。
哪怕他身后的墙上还挂着清虚和逆魂,同诸多前辈的遗物一起,成了他的战利品,他仍是不记得这些到底是谁的武器。
本想让他替换裴谈,正好已经听腻了她的声音,临面发现他居然是个哑巴,开不了口,只能作罢。
楚霄又反应过来他好像姓姜,竟说犯了江门府的名讳,连带着座下的裴谈也逃不过,自降身份与她商讨该换个什么名好。
裴谈怎么敢答,一旦她真的开口,楚霄就会治她以下犯上的罪。楚霄讽刺她读了这么多天的书,总能想个名字出来。
裴谈早已丧失了她的尊严,往往是楚霄还未发话,她就要跪下来,身体微弯,行大礼。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咬着嘴唇,也含了泪,声音凄惨,每个字都在凌迟她:“奴卑贱之身,恐辱陛下冕旒,不敢妄议……”
“是吗?我看你平时挺健谈的啊,不知是该喊你一声付少主,还是…裴清友?”
五雷轰顶。
裴谈瞬间瘫软在地,好似终于能够不管不顾地洒泪一回,她使劲叩首,求楚霄饶命。
她膝行过去,抱着他的龙袍苦苦哀求,如疯魔一般:“我上了族谱!我上了族谱!那里有我的名字,我是付家清字辈第二十六代传人,并非欺君啊!”
“饶过我师尊吧!我愿意去死!”裴谈磕烂了头,涕泪横流,“不、不——陛下的仙丹,我可以做到!我知道我师尊的绝技,他都教与我了,我也会算命……奴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她不知道九藏真人的长生术,他甚至都没怎么教过她宗门青乌术,捡回来当门生养,外门弟子都算不上,只有楚霄需要一个质子时,他才想起她,想起金阙阁唯一一个不姓付的人。
她连八卦都记不全,但她只能这样做,她在拿命赌。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裴谈见过楚霄杀了秦一歌,现在姜听云也目睹了她的狼狈和屈辱。
可是,谁能救她?
砰、砰、砰……
她磕头的动静一直传到这边。
姜听云僵硬地望向那面墙,楚霄拔出清虚,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剑,不过顺手的事,用它挑起裴谈的下巴,轻轻一划,就有血珠抖了下来。
清虚也可以砍掉一个人的脑袋吗?
姜听云对砍头充满了极大的恐惧,裴谈亦是,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楚霄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玩弄他们,太监一声传唤,逆贼就被带了上来。正是那天席间行刺的刺客,数日折磨仍是不肯松口,牢狱里没让人死,吊着一口气还能来见他。
逆贼身后拖着条血痕,从门口再到殿堂中央,鲜红一片触目惊心,侍卫重重扔下他,他一声闷哼。
是苏淮。
姜听云原本抱有一丝幻想,待看清人后彻底崩溃。
他张嘴欲言,却发现无声可说,久久跪坐,直到发麻,再也站不起来。
转头去看楚霄,只记得他勾起的唇角,与当年的画面逐渐重合。
苏淮要比姜听云先一步认出他,像是骤然气活了,顶着鬓发凌乱、血渍沾衣的脏污模样喊道:“是你!你果然已经——”
身后太监一脚踹过去,他的怒骂声尽数跌在地上,崩断了一颗血牙。
于是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发现自己更恨姜听云。
拖他上来的侍卫没防住,也没想过他还能有力气,待回神时,他已经掐住了姜听云的脖子。
“你竟做了叛徒!你怎么敢?!”
苏淮双目赤红,语气癫狂,痉挛的手指掐得姜听云无法呼吸,他只想带着他一起去死!
“我师尊的尸骨就停在锦华峰,几年以来仍不得安息,而你面对仇人无动于衷——姜听云,最该死的人明明是你!”
侍卫扣住他,一路拖过去斑驳了脚底的血痕,粘稠如漆,像开了花。姜听云趴在地上不断咳嗽,而他又哭又笑,身子发抖,扯着嘴角凄惨道:“师尊于你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你呢?你做了什么?”
他在牢狱里都没死,凭着一口气硬生生撑了过来,痛心同僚们因他的犹豫纷纷牺牲,他没有颜面赴死,觉得只要还有一条命,就有一丝生机。
可是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奸佞小人能够活到最后,死的反而都是他们。
温从云也是他姜听云的师傅!
苏淮很快就被堵了嘴,拎到楚霄面前。
他不知是看见师尊的尸体拿刀对准他,还是看见姜听云出现在这里更让他痛苦和绝望。
苏淮耷拉着脑袋,终于成了一条败家之犬。
而姜听云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果然狼心狗肺。
苏淮冷笑,他在期待什么呢?
兜兜转转又是他们几个,但这一次裴谈不再是旁观者,楚霄掰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苏淮,她想躲,他却擒得很紧。
“这就是你为我分忧解难的机会,他不肯说幕后主使,本该被凌迟的,或者你一刀给他个痛快,他也能尽早解脱。”
裴谈不住地摇头,可清虚已经强塞到了她手上,楚霄握紧她的手,对准了苏淮的脖子。
所以清虚到底能不能砍掉一个人的脑袋,他们待会就知道了。
自知必死的结局,苏淮也闭眼,不忍再看同伴痛苦,只剩眼泪无声划过脸庞,连呼吸都变得平静。
楚霄道:“金阙阁不是会算命吗?今日你算到了吗?”
她是为了求饶不得已才扯谎的,没想到楚霄这么快就把她逼上绝境,她要么算出苏淮背后的人,要么直接杀了他,否则死的就是她自己。
她也知道,苏淮不能活了,这一剑下去还能让他少几分折磨,可她就是做不到。
“求你,求你……”
“杀了我吧。”苏淮真的绝望,天道不公,生不逢时,他已经没有坚守的意义了。
他好想师尊,从胸膛中溢出哭腔,他又喊了声娘。
姜听云缓缓抬头,看到裴谈被迫手刃同伴,苏淮无望等死,他们都没有办法了。
不是的。
万世沉浮,众生平庸;人有善念,也有恶欲。
但为当下奋斗者,不可使其淹没于尘埃。
你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挣扎。
没有人能够要求你到底该活出怎样的人生。
若失去意义,那就铤而走险,自己寻一条出路。
若天道不公,那就弑天逆命,自己做天地的主宰。
裴谈曾经几次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姜听云替她先走了一遍。
砰——
血溅三尺的是姜听云,他一头撞上了清虚。
脖子一凉开了豁口,刚开始没什么痛意,只有窒息,比苏淮掐他时还要剧烈。再接着有暖流淌过,像呛在水里,血堵住了他的喉咙,又痒又甜。他咳不出,痉挛着,震颤着,仍睁着眼看苏淮。
他张了嘴,说,活下去。
二人脸上皆沾满姜听云的血,裴谈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却是苏淮暴怒而起,一样毫无征兆,可时间像被拉得极长,以至裴谈能够看清他的每一步,他抽出清虚,侍卫纷纷涌上,有悲壮之志。
活?凭什么活?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是恨姜听云,但到了最后,他拿的还是他的剑,他说——
“诸位看好了,我这一剑,名为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