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岁尾,金陵山的冬天渐渐来了,山顶开始飘起雪花,气温骤降。金陵山南麓的岩石本来就比较坚硬,尤其现在天气渐冷,土地上冻,安葬之事就更加困难了。
玥妍又等了十几天,始终不见云姨的人影。她心里知道,云姨那边一定是出了变故,可能还是被困在宫里。她想了想,告诉冉家兄弟收拾行装,明天出发去江都。这里距离外祖家已经很近了,她打算先过去看望一下二老,再回京城。
一路上看到不少拖儿带女逃难的百姓,西北边塞的难民最多。一打听才知道,西面战事打了将近半年,双方互有得失。最近一战在图州,大齐军队奋战了三天三夜,才收复了此城。听说四皇子许建州身中数箭,重伤不起。
玥妍听到心里不禁担心,同时也记挂起在京中的许鹤洲。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如果按照之前的惯例,成年的皇子需要派到各处封地,无诏不得进京。那等到她回去的时候,还能见到他吗?
不过数日,几人便到了江都。苏府在城西,建有一座占地二十多亩地的苏园。园中翠竹幽幽,烟波袅袅,平时祖父母特别喜欢园中景致,便常年住于此处。玥妍那几年除了去外面求学行商,也几乎都是在苏园度过的。
玥妍跳下马,门前小厮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大叫:“小小姐!是小小姐回来了!”一面奔上前接过缰绳,另外一人飞奔进去报信。
玥妍不等人来,便自顾自地向里面走。刚行至第二道门口,便见祖母急匆匆疾步而来,身边黄嬷嬷紧紧搀扶,很怕老人家摔倒。嘴里念叨着:“老祖宗,您慢点!小小姐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也不急这一时。”
玥妍急忙紧跑几步,上前跪倒,口里呜咽道:“孙女给您叩头了!孩儿不孝!”
苏老夫人眼含热泪,左手搀扶,右手却不断拍打在她后背:“你这孩子!太任性了!知不知道都担心着你呀!自打听说你不见了,你外祖一晚整宿觉都没睡过!你几个舅舅现在都在外面找你!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玥妍低头不语,泪水嘀嗒落于外祖母的手上。苏老夫人渐渐地长叹了一声,拽着她往内堂走去。屋内八仙桌后太师椅上,祖父静静地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不发一言。玥妍重又跪下磕头,“外爷爷,孙女不孝,害您担心了!”
苏老先生道:“起来吧,回来就好!可是饿了?”
苏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还给她吃什么饭?饿着!省得有力气四处乱跑!我看她这一段是长能耐了,不服管教!还吃什么饭!出去喝风管饱!”
玥妍一听便又跪下了,苏老夫人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着,说屈了你了?又跪着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站起来!老实坐那!”
玥妍又听话地站起,乖乖地坐到一边。丫鬟先端来清水,让她擦洗一下手脸;随后抬来一张几案,各色点心小食摆满一桌。
“先垫垫,等晚上再好好犒赏你!你出走有功啊!”
玥妍不敢吱声,只低头挑了几样最爱吃的。还不忘记侧头看她带来的冉氏兄弟,却只见那二人目瞪口呆,傻站在门外。苏老夫人见状,挥了挥手,便有小厮过来领着他两个去外院安置。
等玥妍吃好抬头,便发现那两位老人家都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于是期期艾艾地道:“外公外婆,您们有话请说。”
“洛洛,你为何出京?”苏老先生问道。
玥妍心里犯了合计,不知道两位老人家现在知道多少?如果直接告诉娘亲已经离开人世,会不会刺激到他们?
“京城都找遍了,我想四处找找。”玥妍打马虎眼。
“还是没有你娘亲的消息?”
玥妍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们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
“那你也应该告知家里一声呀。”苏老先生终于说了一句。
“当时事出突然,没来得及。等到追到了沧州,才有空给家里传信。”玥妍打算先瞒着二老,只能编瞎话。
“哎,也是难为你了。”苏老夫人喟叹了一声。“接到噩耗,你大舅二舅就赶去京城,你可曾见到?”
玥妍点头。“他们还没回来?”
“传信来说想四处找找你的娘亲,估么年前回来吧。你三舅舅现在还在波斯,得信往回赶也得两个月。”
正说话间,舅舅家的几位表兄听闻玥妍回家也先后前来,围在玥妍身前嘘寒问暖。
苏家可谓是男丁兴旺,上一辈这一辈子都只有苏雅跟玥妍两位女子。从小便在哥哥们的娇宠中长大,街坊邻居也知道苏家有个宝贝女娃,摸不得碰不得,遇上千万小心。
“好了,你妹妹也走了那么远的路了,先让她歇息歇息,以后有时间慢慢聊。”苏老夫人发话了,几个孙儿自是不敢违逆。
丫鬟早就收拾好她之前的住处,苏老先生亲手书写的牌匾:青梧阁。一进门便是一块汉白玉石雕刻着咸阳牡丹的影壁,院落左侧小桥流水连着四角亭,夏季可雨中听荷,冬季可围炉品茗,玥妍最爱在此处消磨时光;右侧太湖石假山嶙峋有趣,临波而立,水边另造圆形花圃,奇花异草栽种其中。四周风雨连廊相连,便于雨天行走,晴天遮阳。正对面白玉石砌成五阶栏杆,金丝楠木窗棂镶嵌着九格琉璃,晶莹剔透。
屋内珍玩四处摆放,博古架上更是琳琅满目,都是往昔玥妍喜爱之物。看到外祖依然原样保留,她心中暖暖地。丫鬟熏起玉兰香,见玥妍已经躺在床上,连忙掩了门出去。
好久没有躺在如此软软如云朵一般的床里了,玥妍心里喟叹了一声,眼睛一黑便睡了过去。
她以为会梦到双亲,谁承想竟然一个梦都没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玥妍听到门外丫鬟们的悄声低语。
“小小姐还没醒吗?”听这个声音应该是外祖母身边的杜若。
“还没呢。”这个声音是昨天给她铺床的那个,之前没有见过。
“你就在这候着,我去看看粥饭。”
玥妍起身,拽了拽床边的金玲。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打头 的就是那位。玥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小姐,奴婢苏木。”玥妍点头,是个好名字。既然赐了姓,那应该是家奴。
“我想洗澡。”苏木急忙让人去抬水,一面准备着换洗的衣物。玥妍注意到,她拿的都是清雅的颜色,衣裳绣的花纹也都是些竹兰等。心里赞道:“倒是个机灵的。”
她身边一位身穿紫衣的,眼睛大大,做事麻利,见玥妍注意到她,也上前深施一礼:“奴婢朝颜,也是太夫人派给小小姐的一等女使。”
玥妍点头,顾不上说话。实在是太舒服了。泡在浴桶里,玫瑰玉兰围绕,氤氲间香气扑鼻。真是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了。她不由得想起金陵山夜宿亭间的时候,寒风刺骨,她裹紧棉衣,仰望着天空忽明忽暗的繁星。那时倍感孤苦,不料今日重返人间。
她心中感叹世事无常,同时也发现自己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游历,心境开阔了许多,悲伤不再是全部。至少这一路上见到百姓的苦,尤甚于自己。他们流离失所,为了生存甚至卖儿卖女,至今回想起来,心仍有戚戚。
苏木见她好半天没有动静,怕她在水里睡着了,急忙伸手试一试水温。玥妍睁眼,道:“不用再加了,我这就出来。”
苏木拿起棉巾,替她擦拭身上的水。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光线下少女的皮肤白的发光,乌黑的长发过腰,丰盈顺滑;粉嫩的脸上,因为光线的缘故,泛起一层细小的绒毛;眼睫长而卷翘,偶尔低垂便遮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眸;红唇菱角分明,娇艳欲滴。
朝颜看傻了,道:“听人家说小姐好看,小小姐更好看,谁承想好看到要人命呐。”
苏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声,瞪了她一眼,道:“你发什么呆,赶紧拿衣物是正经!免得小小姐着凉。”
朝颜诺诺了一声,忙端了衣匣过来。玥妍听见她提到了娘亲,心里抽痛,便不说话。苏木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朝颜一眼。
朝颜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着赎罪般道:“小小姐,您饿不饿?我让人端饭过来?”
玥妍看了一眼自鸣钟,这个时辰外祖母应该还在午睡,点点头。
且不说玥妍在江都暂时住了下来,此时远在京城的许鹤洲刚刚听完小安子读的秘报,放下心来,玥妍在江都的消息着实让他喜出望外。自从白府说白家七小姐染重病需要卧床休息的那刻,他便知道玥妍出事了,因为之前无论是多重的病情,玥妍还从没有不见他的时候。
皇上已经封他为雍王,派了封地,远在雍凉。体谅他尚在孝期,又适逢年底,且兄长征战在西塞,家里需要他帮衬,便特允他过完新年再去。另外让礼部给他擢选雍王妃的人选,想着最好是成婚之后再回去,于面上也好看。于是一时间京中有女儿的高门大户忙着嫁女的嫁女,定亲的定亲,显然谁也不想趟这个浑水。
许鹤洲压根就不在乎,这一段时间他忙着帮景漠找人,实在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反正除了白小七谁也看不上,倒省了心,除非皇上赐婚。不过他觉得皇上刚继承大统,还需顾及点自己的名声,应该不会强迫幼弟娶他不喜之人。
这些日子他让人悄悄地暗查未央宫大火之事,渐渐发现了点眉目。想着也许景漠会也想知道,于是让小安子请了他过来。
景漠到的时候,那日负责验尸的仵作也刚到,是一位半鬓花白的壮汉。当问起那日情景时,仵作道:“先皇跟白将军的尸体在火场中心处,另外几位副将分散在将军的后面。太监宫女大概有七八个。处理尸体的时候,御林军的王将军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把休息的老孙也叫了过来。”
“那你觉得当日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景漠问。
“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当时我也没注意。就是后来想起当时的情景时,回过点味。雍王您要是不让人来问我,也就当是我自己瞎想。”仵作道。
“说来听听。”许鹤洲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我回想了很久,总是觉得先皇,白将军及几位副将的尸首的形状有点过于安详了。可能当时白二公子扑在将军身上一同遇难,尸体抬出来就保持了那种状态,所以就忽略了其他几个人的情形。”
许鹤洲沉思着不语。
“您知道小人做这行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不知见过多少尸体。如果先皇当时卧床才有那种情形倒是好理解,可是将军等人可是武将,身手敏捷异于常人,也怎么会出现跟先皇一样的体态呢?”
“就是说火灾发生的时候,他们已经昏迷?”景漠手心了出了一下子冷汗,问道。
“小人推测是这样的。白二将军应该是发现情况不对,后赶到火场的。不过毕竟当时不在场,实在不好定论。”仵作道。
许鹤洲道:“今日的事就咱们三人知道,不过以防万一,你明日就告老还乡吧。我让人送你回老家。”
仵作跪地叩谢,起身走了。
景漠道:“谁干的?他?”说罢他指了指天。
许鹤洲点点头,道:“跟我想的差不多,之前还有下毒的事情。”
景漠乍舌,“是亲生的吗?”
许鹤洲苦笑,“这句话你就不该问。”
景漠叹口气,道:“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想等四哥回来,跟他商量再决定。”
“也好,这是大事。四哥的伤怎么样了?”
“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不过上次传信说高勖战力非凡,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就再等等吧。”
景漠起身,缓缓走到门口,忽地转身道:“你近日还有别的事吗?我打算去江都。”
“没事!”许鹤洲立即答道。“接洛洛回京?”
“嗯,现在路上不太平,我不放心。”
“什么时候出发?”许鹤洲上前揽住他的肩膀。
“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