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天气忽然回暖。成群的流民们乱哄哄坐在官道两边，晒着太阳。虽然不时有官兵过来驱赶，可是不久便都又聚了回来。看见路过的谁家车马华丽，仆人和气的，便一拥而上，讨要银钱吃食。
玥妍坐在一辆四驾的马车里，依然是男装打扮，苏木朝颜服侍一旁。冉虎赶着马车，时不时地警觉地看向四周。这一路行来，遇到的流寇太多了。这世道真是不让老百姓活了。
冉豹在后面的车上，临行前苏老夫人特意叮嘱他，随行的那些人是伺候小姐的，几辆车上的物件是给小姐把玩使用的，更别提各种点心吃食等等，都要看住！他这一路上盯的眼珠子就快要掉了。没办法，流民实在太多了，有的就快要饿死了，看见他们疯了一样上来就抢。好在几个人功夫都不低，拿住了领头的，其他的就老实了。
也不敢轻易拿吃食出来给他们，就怕造成哄抢，引来危险。只是有时候私下里看到有的实在饿的不行了，就等车队走过，才让人偷偷折返了拿些给他。
许鹤洲跟景漠两人骑着马一个在前探路，一个在后压阵。景漠有点后怕，幸亏来接妹妹，要不然她自己可怎么办。
许鹤洲见此情景心里也着急，老师曾经说过，民为天，这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如果处理不好，恐怕是要出乱子的。在江都的时候，苏老夫人就广搭粥棚，发放棉衣。可是毕竟只能帮扶少数人，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彻底解决这个乱象，还得朝廷出力，从根本处下手。只是如今的皇帝有这个手段吗？
玥妍在车里坐得久了，想出来活动活动身子，便让马车停在一处驿站前。此处距离京都已经不远，再有一天估计就可以到家。临近京城，流民的数量也不见少。玥妍有点好奇，什么原因？哪里来的这么多难民？
她有点饿了，正想着吃点什么，许鹤洲见状赶了过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玥妍道：“没有，就是坐得乏了，下来活动一下。”
“饿不饿？”他再问。
“嗯。”
许鹤洲打量着四周，看见不远处一家酒楼颇为华丽，想来应该不错，便道：”去那里，咱们吃点东西再赶路。要是实在累了就歇下来，明天再走。”
玥妍跟着他，一边给后面的景漠打手势。景漠交代了冉家兄弟安排人换班进去吃饭后，走了过来。“聚贤楼？”
玥妍道：“哥，我有点饿了。”
景漠点头，率先走了进去。大厅里的人并不多，店小二见他们进去连忙上前招呼。
“几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先吃饭。”景漠道。
小二听他这么说，上下打量了几位的穿戴，便知这些都是有钱人子弟，估计是快要过年了，游学回京。有钱有闲，可得好好伺候。嘴里爽快地应了声，手底下也不含糊，飞快地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给几个人分别倒了茶水。
许鹤洲吩咐他把店里的拿手菜看着都来点，店小二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不差钱！于是欢快地跑到后厨，安排起来。
小二找的是一个临窗的桌子，可以看看街景，三人坐了下来。玥妍环视四周，见食客们大多是商人打扮。时值年终岁尾，正是人们囤积年货的时候。
二楼应该是雅间，玥妍没打算在这久留，便没让店小二引他们到上面。正思量着，从上面走下来几个人，当中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长衫，身形清瘦，面白无须，只是那双眼睛与他这身装扮不太相称，眼神太过于锐利。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破绽，人前尽量低垂着眼帘。
可是玥妍忘不了那双眼睛，此人正是那天宫里永嘉帝身边的那个高手。玥妍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看样子他也没有认出她来，毕竟那天她易容装扮过。
一瞥间玥妍注意到那一行人多是武将打扮，有的还拿着刀剑。许鹤洲同时也注意到了，抬头望去不由得一怔，道：“老何，你怎么在这？”
那个被叫做老何的并不老，是一个年轻的军官，身材高大，见到许鹤洲连忙想躬身行礼，却看见他眼睛里警告的意思，便改为举手作揖。他身边的几位见状也都有样学样。
“殿……许公子，您怎么在此？”
“跟两位朋友办点事。你这是？”许鹤洲问道。
“这位是高欢高先生，原是嗯，”他暗暗指了指天，接着道：“是他的幕僚。现在是”老何想了想，用手暗戳戳比划了一个一字，又比划了刀砍下来的动作。
许鹤洲点头，便不多说。举手表示自便，两边各自行事。玥妍看那个动作，悄悄问道：“一品带刀侍卫？”
许鹤洲点头。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高欢忽地转过头，眼睛瞬间盯住了玥妍。倒吓得她一惊。那天她没说几个字，也是压着嗓子。不会吧？这都听得出来？
高欢又看看她身边的六皇子，没说什么，转头走了。玥妍仿佛被一头野兽盯住了一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人怎么了？什么毛病？”景漠不由得诧异。
“这人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的高手。”玥妍压低声音道。前不久她把宫里发生的事情都讲给了他们两个，也好让他们有所提防。
“他认出你了？”
“不知道，不过看样子至少已经怀疑了。”玥妍道。
“你说咱们两个能把他办了吗？”这话是景漠冲着许鹤洲说的。
“估计不能。”许鹤洲道，“要是加上之前洛洛身边的那个云姨一起，还差不多。”
“哎，”玥妍道：“不是还有我吗？”
“你就算了吧，除了跑的快点，别的还真不行。”景漠也跟着点头。
店小二把菜都上齐了，懂事地又在旁边加了一个桌，朝颜苏木，小安子七福等也围桌坐了。
玥妍一看菜做得还不错，北方口味，什么红烧鲤鱼，凉拌时蔬，清炖排骨等等，挺勾人食欲。她不禁胃口大开，举起筷子准备开动。景漠见她用的不是自己的碗筷，忙道：“洛洛，你的碗呢？”
“在车上，吃不了多少，这次就不用了。”
景漠知道一定是这几个新丫鬟尚不知道玥妍的习惯，她是走到哪里也要用自己的水杯碗筷之人。又想到可能这次玥妍走的匆忙，来不及准备这些。抬头看到玥妍眼睛里的意思，明显在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心里喟叹了一声，罢了，终究是跟原来不一样了。小丫头都可以独自骑行数千里，这点也应该可以适应。他拿起玥妍的碗筷，用他的酒冲涮了一下，又递给他。
做完这些他发现，四周人看他的眼神明显有些促狭，有点好奇。他忽然觉得他办了一件蠢事，现在玥妍是男儿装扮，别是把他当成了断袖吧？
许鹤洲低头，忙着造饭，强忍着脸上的笑意。玥妍在桌子底下拿脚踢他，道：”要笑就大方点。“
许鹤洲吃痛，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没事人般吃起来，一边还不忘给她夹菜。这下子四周看他们这桌的目光就更令人寻味了。玥妍顶住好奇的，不怀好意的各色目光，没事人一样吃了个酒足饭饱。
店小二心里暗暗嘀咕：多好看的人，可惜了。
玥妍可不管他怎么想，本来是打算吃完就走，不过既然看见了高欢，那不妨留宿一晚，万一有什么发现呢。走运的话，高欢他们也应该住在这里。想到这，她道：“哥哥，咱们住一晚吧？”
景漠自是知道她心里的算计，点点头，找来了伙计，定了几间上房。
玥妍上楼的时候，看见冉豹坐在楼下一角不显眼的位置，正端着一杯酒小酌。看似不在意地望着窗外，实际进来出去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小子，不做斥候可惜了。真是有灵性。她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却看见他迅速地红了脸，最后连脖子都通红了。
这几天忙着赶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歇歇。玥妍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苏木正在外间点灯。看见她出来，忙道：“小小姐，吵醒你了吧？”
“无妨。天还没黑，出去转转吧。”
苏木急忙给她换上一身青色锦袍，用一只碧玉簪子簪了头发。又找了一件墨色狐裘披风，给她系上。朝颜拿着灯笼，暖炉，紧随着她下楼。玥妍见到了，笑道：“不用这些，就在附近。”
冉豹楼下见了，没说什么，起身于她身后跟随。
刚过酉时，天色就渐渐暗了，不时地还飘着零星的雪花。走过了几条热闹的街道，玥妍看见有一群士兵正在设置路障。看这条路的方向，大概是回京的那条。
她站在一旁，见每个过去的人都要接受询问，那些流民也都被挡在了这一边。她一下子明白为什么下午看见了兵营的人，官家既不允许那些人进京，又怕流民生乱，自然是需要官兵出面管理，必要时镇压。
那个高欢想必就是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也可能是传旨。
玥妍看了看天色，转身朝聚贤楼走。一道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望去，高欢那张冰冷毫无表情的脸杵在面前。
“先生有事？”
“借一步说话。”
“在这吧，没什么好背人的。”
苏木惊诧地看着小姐，这样棱角分明的小姐还是第一次见。
高欢森然道：“需要我帮你走吗？”
玥妍想了想，无论如何胜算不大。自己的话还尚能应付，身后的几个恐怕就得遭殃了。
于是她伸手摆出了带路的姿势，高欢低哼了一声，带头向街边的胡同走去。
玥妍摆手示意冉豹稍安勿躁，让苏木他们等在路边，自己晃晃荡荡跟了过去。
“你是谁？”高欢问。
“你猜？”
“不要逞口舌之利，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我去！小爷是你大爷！”玥妍毫无征兆地先动了手，既然打不过，就别怪你小爷不讲武德。身上的手段都招呼上，一时间倒也逼得高欢手忙脚乱。没想到她突然发难，高欢有点意外。几招过去，玥妍没讨好，高欢也没得手，两个人慢慢停了手。
高欢手里捏着一根牛毛针，细细打量。这个人应该就是那天宫里的白家侍卫。可是这张脸却不同，貌似在哪里见过。
玥妍趁他分神之际，往他脸上弹了一个药丸，石灰粉做的，虽然他躲得快，仍然有一小部分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不到什么异常，可是突然发现她在看他的脖颈处。
他心里大惊，猛然意识到什么，扑了过去。
玥妍第一次感觉死神距离自己这么近，近到迫在眉睫。她激怒了他，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或者说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对方的掌风凌厉，直扑面门，迫得她来不及多想，和衣一裹便仰翻在地，就势一滚，堪堪避开。
高欢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没见过如此狼狈的躲避动作，心里有点迟疑：看这个身形跟那人的武功可是差了太多了。
不过随即又扑了上来。出手再不犹豫，长剑出鞘，冲着玥妍直刺。
“你大爷的！剑走偏锋你知不知道？小爷今天就教教你！”玥妍手忙脚乱，嘴里也不饶人。高欢更气，一瞬间攻了五剑，都被玥妍险险避开。
玥妍百忙当中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高欢咬紧牙，一言不发，快如闪电般又扑了上来。玥妍心里暗叹：这家伙不上当，今日怕不能善了了。
冉豹远远看见打起来了，急忙跳过来挡住高欢，怎奈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几个回合就被高欢刺中左臂，手中虎刺当啷落在地上。玥妍一见急忙一脚踹他出圈，道：“别给小爷添乱！”
只这么一分神，高欢的剑便到了眼前。玥妍大喊：“翘边了！”高欢的手一抖，玥妍趁机又打了个滚，躲过去了。
高欢恨得牙疼，偏偏玥妍嘴里不老实，道：“咱们扯平了，谁也不说，如何？”
高欢不言语，只一剑刺下。玥妍已经退至墙角，再无可避，无奈刚想抽出腰间软剑，便听到当啷一声，高欢的剑擦着耳边刺过去，一半没入了墙里。
玥妍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道：“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