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勖得知前去追踪死亡谷的三千将士皆中了埋伏,被巨石滚木砸成齑粉,立时大怒。这次带队的是夏国颇有威望的大将张浦,自高勖身为太子时便相助左右,立下赫赫战功。本应将军百战阵前死,却不曾想在这个区区山谷当中遭暗算身亡。
高勖心中一阵疼痛,坐在几案之后缓了半晌,野利拓见状急忙端上一杯温茶,道:“圣上节哀,当心龙体。”
高勖默不作声,心头哀痛实难消除,于是起身缓缓走到院落当中。此时天色未晓,永安宫一片静寂,他忽然感到内疚。接连痛失心爱之人,全因他的一念之间。他不由得回想,若是当初夜宴之时,不做隔岸观火之态,那阿念就不会感到伤心而选择逃离吧?再或者能够不这么穷追到底,那唐赛儿也不会受重伤,张浦也就不会命丧谷中了吧?
他徘徊在月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也拿不准自己的心意。决不能让夏国的兵将冤死!可是圣旨一下,兵戈再起,局势便再难转圜。但如果任由她逃出生天,而夏国全无责难,那岂不是让世人皆看他高勖的笑话?
想到此他定下心来,如今的局势已是骑虎难下,只能一力向前。他转身回屋,冲着野利拓道:“请公孙先生过来。”
野利拓见他不等天亮便召见,心知不能耽搁,立刻让人快马去请。等到公孙渊睡梦中被叫醒,从被窝当中爬起来一路迷糊来到圣驾前,已经快要到早朝的时间。
高勖先跟他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以及最终的目的,然后留下一句:“剩下的爱卿你看着办”,便换上朝服出门去了。剩下公孙渊在房中一头雾水,风中凌乱。什么情况?昨天还爱得要死要活,今日便反目成仇,拉开架势举手便打了?这也没个过渡时间,任谁也接受不了呀。
难道是死亡谷死了个张浦,圣上便急了?尽管他心中万般疑虑,可还是整理思路,细细规划,潜心琢磨起来。何时起兵?以什么名义起兵?在哪里起兵?何人带领?路线?等等等等,都需要明确起来。没有目的争斗跟妇人的撒泼何异?
唐赛儿此时正在自己的府邸养伤,听到张浦跟三千将士在死亡谷阵亡的消息,第一反应便是:糟了,此事闹大了,肯定是不能善了了。她太了解高勖了,这十几年的陪伴,她太清楚眼前这个仁宗皇帝是何脾性了。那是看着云淡风轻,暗地里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主。
接着她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因为受伤这次没有带领队伍,要不然如今谷中埋骨的可就是她了。身为武将她自然是有心理准备,不一定哪天马革裹尸还,可是能多活一天自是最好。
她唤来亲卫女兵,道:“让人时刻关注如今朝局动态,一有变动立刻报我。”女兵领命而去,她再也躺不住,缓缓在房中挪动脚步。胸前那道伤口很深,疼痛甚至盖过了肋骨间。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天玥妍的情形,那般决绝,如今她与皇上势同水火,恐怕未来要有一场争斗了。
齐史记:永嘉三年初,白宇之女玥妍经霍斯山死亡谷逃于夏,夏仁宗帝遣使入京,问责永嘉帝,言夏国贵妃失踪,疑似已经回齐。帝震怒,令人急寻,终不得。夏使滞京月余,后回报仁宗。同年三月夏仁宗起兵三十余万众,分兵江都及玉门,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齐岌岌可危。
另北部也先率众与其呼应合围,兵至山海关外三十里,意图南北夹击,攻破大齐。
这一日,苏园门外,永嘉帝身边最红的总管太监合福在陆昭的陪同下,下了轿子。他打量着眼前的门庭,心中暗叹:之前听人说,苏园的景致,冠绝天下,如今只看这精雕细琢的门拱飞檐,隐隐露出的亭台楼阁,无不突显着厚重的底蕴与尊贵。
苏老先生已经带着家眷等候在门口,但却没有将他往里迎的意思。陆昭见此更是装糊涂,只带着士兵站在一旁,名义上守卫天使安全。
合福心中升起不快,不过面上仍然不显,依旧笑着上前一稽首道:“还请白老先生见谅,洒家今日来,是替圣上传旨的,还请老先生寻一个僻静处,方好叙话。”
苏老先生道:“天使远道而来,着实辛苦,本应请您入内稍事歇息。不过您来得不巧,这些日子苏园的虫蚁猖獗,今日正命下人喷洒药水,驱赶蚊虫。空气污浊,恐污了天使的衣物。不如便在这里?”
合福望了望四周,见有不少百姓正慢慢聚拢了过来,于是低声道:“苏老先生,此事关乎令孙女的名声,您确定要在此宣读圣旨吗?”
苏老爷子朗声道:“我那乖孙女前些日子行商海外,目前尚未归家,天使莫要说笑。”
合福见他如此说,有些下不来台。一时间踌躇,这个圣旨是读还是不读呢?要是读的话应该读哪一个呢?
白玥妍是如何成为夏国贵妃的,这个中曲折没有比他更了解的。无论是原来京都的白家还是眼前的苏家,都未曾接到过朝廷颁发的和亲圣旨。若是把这口锅扣在白玥妍身上,说她私相授受,那要如何解释前几日还在两军阵前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时隔几日便成真心爱人了?
合福僵在当场,心中道:我的圣上,您预测的场面如今一种也对不上,叫老奴现在该如何是好?他身边的小太监见势不妙,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抓紧宣读圣旨。合福把心一横,低头于盒中挑选出一只圣旨,开口道:“跪!”
苏老先生率众跪于门口,四周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不远的路口也拥挤得水泄不通。陆昭急忙令士兵隔起人墙。
合福开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柱国上将军白宇之女白玥妍,德才兼备,名门佳媛,诞钟粹美,含章秀出。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永平郡主,不日和亲夏朝。钦此!”
陆昭心道:合着这是后补诏书来了。圣旨一下,白玥妍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夏国妃了。从前那些阴暗的算计和勾当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
苏老先生道:“恕草民实难从命!”说罢径直站起身,身后众人皆跟随站了起来。
合福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喝道:“你竟然敢抗旨不尊!?”
苏老先生道:“那夏国接连掠夺我七座城池,于我大齐百姓乃是血仇;如今又兵发江都,圣上难道是想让一个弱女子来抵御外敌不成?还是想献祭我那孙女,以平息兵戈之争?大齐国的男儿都死绝了吗?”
周围百姓轰然大叫:“就是!当兵的是干啥吃的?”
“哪能这么干呢?打仗就打仗,把一个小女娃送去和亲就不打了吗?我说怎么还不派兵来呢,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呢。”
“真是太不要脸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合福脸色难看至极,向陆昭使了个眼色。后者假装没看见,转过身假装维持秩序,向场外走去。
无奈合福冲着白老先生道:“尔等今日抗旨不尊,就等着抄家砍头吧。”说罢带着几个随从灰溜溜地从一边走了。陆昭远远地冲苏老先生行礼,便也跟着匆匆离去。百姓们倒是关心得紧,有几个人上前关切地问:“苏老先生,您今日抗旨,来日朝廷怪罪,可怎么办?”
苏老先生道:“如今圣上昏聩,朝廷无能,上一次江都之乱没有派兵前来,这次恐怕也是如此。我看诸位不如这就回去,能走的赶紧走,不想走不能走的就准备东西与我们一起守城!”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各自回家,跟家人商议着今后如何。苏老先生转头问景漠:“洛洛如今到哪了?”
景漠道:“回外爷爷,前几日说是已经过了临安,估计也就是这几日。”
苏老先生点头,道:“你跟你三舅舅现在就去码头上,一见到她就马上接回来。”
景漠赶紧去了。
白老夫人走上前,道:“让孩儿们操办去吧,你就别跟着劳心费力的了。洛洛回来要是看见你脸色不好看,又该叨叨个没完。”
“也不知道她随谁?”苏老爷子笑道。
“自然是随你喽,都是心细如发的主呢。”苏老夫人笑着叹气,“洛洛这一次去蒂罗,也不知道顺不顺利?别回来晒成个小黑炭,那我可不认的。”
“你呀,也就是跟我嘴硬,”苏老先生一边走,一边笑道,“哪次回来不是惦记吃惦记穿惦记睡得好不好?嗯,你说,你可问过她是黑是白呀?”
苏老夫人笑了起来,道:“诶呦,倒是让夫君你见笑了?”
“不敢不敢。”
玥妍自从上次回来,先去翠微山看望母亲与云姨,接着便跟着商队走了几回商。雍都那里需要许鹤州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他并没有跟玥妍同行。前些天便听说了夏国出兵进犯的消息,于是命人加速回程。
两日后玥妍回到苏园的时候,已是傍晚。便见到丁知府的轿子停在门口,看样子是有大事发生。外爷爷违命抗旨的事路上景漠已经跟她说了,她没想到这次朝廷的反应如此迅速。
她先去后院见了外祖母,见老人家神情平和,面带微笑,玥妍的心才略略放下。若是因为她而给苏家整个家族招来祸端,那她的罪过可是大了。
外祖母照例又是盘山碗海流水样地给她准备了好多吃食,她自是不好拒绝,待洗过澡换好衣服便坐在几案后吃得不亦乐乎。
苏老夫人见她吃的高兴,心中也高兴,便笑呵呵地在一旁看着。
玥妍满嘴吃食,仍不忘记说道:“外祖母,您别一直跟这看着我吃呀,您好歹看看我给您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可是花了我不少的心血呢。”
苏老夫人道:“好好好,我这就看,我就怕这一动啊,你就找个借口便溜了。”
“哪能呐,外祖母,孙女不是那样的人。”玥妍含糊不清地道。
“是吗?我看你就是。”
徐嬷嬷给苏老夫人端上来一杯参茶,道:“老夫人,您也先歇歇吧?这小小姐一回来,您就高兴了,不过也得注意身体不是?”
苏老夫人道:“你说得对,这一高兴可不就忘了?我呀可得多活几年,还得看着我这丫头凤冠霞帔地出嫁呢。”
玥妍一口水差一点没喷出来,说着说着怎么又拐上这来了。她假装没听见,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道:“外祖母,孙女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丁知府的轿子停在门口,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苏老夫人道:“还不清楚,午时刚过他就来了,刚才我听见你外爷爷让人置席,估计还要再叙话一番。”
玥妍道:“外祖母,时辰也不早了,要不我先送您回房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说?”
苏老夫人道:“你吃饱了吗?”
玥妍抚摸着自己滚瓜溜圆的小肚皮,腆着给她看,一面道:“您摸摸,看看是不是硬邦邦的?”
苏老夫人见她实在可爱,开心地笑道:“不摸了,回头你又说痒,刚吃过饭可别岔了气。”
玥妍上前搀着她的胳膊,道:“外祖母,咱们走回去吧?”
苏老夫人点头,不置可否。
玥妍哄好了老人家,等她安睡就寝,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青梧阁,心中却始终放不下。她吩咐朱樱道:“你去外爷爷门外守着,若是外爷爷想见我,速速来报。”
朱樱点头,飞身而去。
果然,将近戌时的时候,朱樱进来说老爷子想见她。玥妍豪不迟疑,急忙前去。灯下的老人面带疲惫,含笑冲着她道:“洛洛,回来了?”
玥妍想象得到当日门前外祖父声色俱厉抗旨的样子,她实在不能把他跟眼前这位面容慈祥和蔼的老者重合。为了她不惜对抗朝廷,这份深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她呜咽一声,扑在外爷爷怀中,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好容易找到主人;像一个迷途的小孩子,突然找到了家人的怀抱。苏老先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一边柔声道:“洛洛这次又给外爷爷带什么好东西了?这次可不许比那个老太婆少哦。”
玥妍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破涕为笑,可是仍然赖着在他怀中不走,道:“外爷爷,你别害我。要我说是,那外祖母可跟我没完。”
苏老先生道:“洛洛,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玥妍抬头见他面色凝重,于是站起身,坐在旁边道:“您说,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