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了老宅,这次还顺便带了一床薄被。
她突然发现,最近这几天都是在老宅睡的觉,还不如直接搬过来呢,省着每天晚上折腾。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不太现实,最终否定了这个想法。
欢迎躺在竹编躺椅上,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一页页翻看太爷爷的札记。
*
庭院里,如水的月光下,花影摇曳,亦如谁悄然雀跃的心境。
月影朦胧,花影迷离,欢迎渐渐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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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在梦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欢迎伸个懒腰,赶紧穿好衣服跑下楼,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曾世庭。
她来到后院,发现银杏树下的角落里,曾世庭穿着跟伙计们一样的短衫长裤,用包纱布的手雕刻着棺材底部的莲花纹。
还别说,那莲花雕刻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清晨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照在曾世庭的侧脸上,宛如一缕薄纱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长长的眼睫在挺拔的鼻尖上落下根根分明的阴影,有些惹眼,有点好看。
欢迎一时起了玩心,想吓吓他,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倏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还顺便翘起一根手指。
曾世庭一回头,欢迎的手指直直地戳在他的脸颊上,戳出一个笑涡。
一瞬间,曾世庭那白玉般清润的脸以手指尖为圆点,倏地荡开了一片红晕。
他“腾”地弹起身,看着欢迎问道:“你、你在做什么?”
“逗你玩啊?不够明显吗?”
曾世庭没说话,咬了咬嘴唇。
欢迎狡黠一笑:“你今天不用干活儿了,我带你出去一趟。”
“去干嘛?”
“出去浪!”
欢迎推着他催促道:“别问那么多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我在大厅等你。”
曾世庭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地转身回屋换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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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件的发起人欢迎,并不知道去哪里浪。
她正犯愁时,抓住路过的发财问道:“发财,你知道奉天城里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吗?”
发财一愣,挠头道:“掌柜的,我哪里知道,您才是懂玩的行家呢。”
“我?”
“对啊,您不是没事的时候就出去跳舞喝酒嘛。”
欢迎心想,原来自己在梦里是这个人设,烟酒不忌,逍遥自在。
见问不出什么,欢迎便让发财去忙,自己拿起柜台上的报纸翻看。
刚一打开,欢迎便瞬间瞠目,一个穿着三角裤衩的肌肉猛男映入眼帘,原来是壮阳药的广告。
广告说:“精神丸其方出自维也纳大学病院,其功效能补血液、养脑筋、健胃腑,强壮剂之最新者也。凡一切虚弱病,服之最宜。药内并无吗啡等品,敢以一言介绍之。”
欢迎笑了,心想这不就是虚假广告吗?
她目光下移,报纸左下边是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郎。图片上几个艺术大字,美丽牌香烟。
欢迎心道,没想到民国的广告风格还真是够奔放。
她翻了一页,看到不夜宫歌舞厅的广告,标题栏写着——“摩登小女伶花行乐惊艳开嗓,演绎流行情歌《毛毛雨》”。
正巧欢迎曾经审校过流行乐方面的书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毛毛雨》是由黎锦晖创作的歌曲。
这首歌填词大胆,赤裸裸地写出了男女之爱,在当年可被誉为是“黄色歌曲”。虽伴奏以西洋乐器为主,但演唱上延续传统戏曲的唱法又兼有民族唱腔,需得歌者嗲声嗲气。
鲁迅先生听过后,曾将这首歌的歌声形容为“绞死猫似的”。
欢迎瞬间来了兴趣,“绞死猫似的”那是什么歌声啊,倒是可以跟曾世庭一起去听听。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欢迎抬起头,霍然眼前一亮。
曾世庭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领口还打了个优雅的八字领结,纽扣上垂着怀表链,整个人散发着儒雅清冷的气质。
欢迎走过去道:“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么一打扮,倒真像是个风流潇洒的少爷。”
曾世庭却怏怏道:“官掌柜,你忘了,我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少爷。”
“对。你现在不是曾、少爷,你是曾(ceng)、少爷。”
欢迎说完,对自己这个多音字梗很满意,但曾世庭却瘪了瘪嘴。
“好了,我不逗你了,咱们走吧。”
*
欢迎叫了一辆黄包车,二人并肩坐在后座。
黄包车上,曾世庭问道:“你怎么突然要带我出来?”
“最近你发生了那么多变故,带你出来散散心嘛!”
欢迎扭过头看着他,堆满笑容道:“而且昨晚通过你的提醒,我找到了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可得好好谢谢你呢!”
曾世庭悠悠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当然记得了。你现在在我心中可不是普通人,而是我的善财童子。”
曾世庭唇角一勾:“所以你感谢善财童子的方式,就是捏他的脸?”
欢迎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情绪激动,确实在他脸上揉了好几下……
“嘿嘿——”
欢迎尴尬笑笑,含糊解释道:“你别介意啊,我那是太开心了,所以一时有些上头。再说了,摸你的脸也是表达感谢的一种方法啊,那画册上善财童子的脸蛋不都是肉嘟嘟的,据说越摸越发财……”
曾世庭一脸“我看你怎么往下编”的表情。
欢迎感觉自己越描越黑,索性移开相触的视线,别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可曾世庭的心里却情绪复杂,因为昨天晚上被人那般摸了脸,导致他辗转反侧几乎一晚未眠。
黄包车行至一条热闹的长街,欢迎顿时来了兴趣,目光追逐着两边各色各样的行人和鳞次栉比的商铺。
原本宽敞的黄包车座,却因欢迎左顾右盼的动作,而变得十分拥挤。随着车的颠簸,二人挨着的腿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欢迎今天穿的是一件泼墨写意的玫瑰花纹旗袍,色彩大胆明艳,因她坐的不安分,旗袍的开叉处无意中露出大腿的线条,膝盖正好抵在了曾世庭的腿边。虽然有丝袜和裤子的阻隔,但那温度还是缓缓地传递过来。
曾世庭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但下一秒,腿边灼热的温度再次袭来。
他还想再挪,但已经无处可躲。
可人的心理暗示就是很奇怪,你越迫使自己不看向哪里,心里就越痒,越想。
曾世庭眼角的余光刚要不受控制地瞟向某处时,他赶紧强迫自己别过头去,心不在焉地望着沿街无聊的风景。
他刚稳住心神,欢迎就拍了拍他,指着远处问道:“曾世庭,你看那边是不是奉天站啊?”
曾世庭侧过脸看着她,咫尺之距,他突然发现官真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痣。如果不是近距离看,根本无法察觉。
他盯着那颗痣看了许久,喉结微动,说道:“没错,是奉天驿。”
“那我们现在路过的这条街叫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曾世庭道:“叫春日町。”
“啊!”
欢迎恍然,眼神嫌弃道:“原来是日本鬼子占的地方。”
“鬼子?”
欢迎凑过来,附耳道:“鬼子就是对小日本的别称。”
温柔的气息拂在曾世庭的耳廓,他揉了揉鼻尖,借由这一动作掩饰住了心中的异样,喃喃道:“这个叫法倒是不错。”
*
穿过了春日町,终于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车,曾世庭看到不夜宫的彩色广告牌,才意识到二人来的是歌舞厅。
他有些不悦地问道:“大白天的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怎么了?大白天的不来,那我们俩晚上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曾世庭的脸上有些抗拒,“这里是歌舞厅,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姑娘家来这里?而且你——”
他说着目光下移:“你、你这旗袍的开叉都在膝盖上面了,实在有伤风化!”
欢迎扑哧一笑,不可抑制地笑弯了腰。
曾世庭不懂,自己明明是在说一件很严肃认真的事情,对方居然在笑。
欢迎终于笑够了,抹着笑出的泪花道:“曾世庭,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你这脑子里怎么还缠着裹脚布呢?”
曾世庭纠正道:“清朝亡国15年,你上次也说错了。”
欢迎看着他老古板的样子,特别想给他上一课,便轻咳一声道:“甭管大清亡了多少年,你这脑子里迂腐的糟粕可得倒一倒。你知道旗袍是怎么演变而来的吗?”
“知道,是从男子的长袍而来。”
“没错,在过往历史上,女人穿什么都是由男人的喜好来决定的,女人像附属品一样被困在家宅的一隅之地。”
欢迎侃侃而谈:“不过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在西方女权思潮的影响之下,中国女性提出——‘国民二字,非但男子负担起资格,即女子亦纳此范围中。’女子开始为自己争取权益,入学、交友、做生意、婚姻自由,以及参政议政的权利。”
“一些觉醒的先进女性在争取男女同权的情况下,也萌生了男女同形的身体观。借由服饰来表达自我,争取权利,在这种风潮的影响下,旗袍的雏形诞生了。在此之前女人的衣服都是模糊曲线,充满枷锁的,束胸、裹脚,而旗袍正是女性解放自己身体的产物。”
她顿了顿道:“选择一套衣服,就是在向社会表达自我意识。毕竟社会一直用衣服来规训人们。就像你这套西装一样——”
欢迎走近曾世庭,抬起手抚向了他的肩头:“西装平直的肩线和高翘的袖山,其实代表着社会希望男性拥有结实的肩膀。”
她说着,手指从肩线往下滑,落到了胸前,勾了勾他西装上的平驳领。
曾世庭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一动。
“宽阔硬挺的西装领口,喻示着男性宽厚的胸膛。而利落的裤管,垂直的中缝,象征着矫健而有力的下肢。其实西装也是在强化社会所希望的男性气质。”
欢迎绕着他,边走边道:“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都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自然的身体’,一个是‘文化的身体’。衣服在塑造着我们,但我们不能反被其驯服,钻进一个被制定好的皮囊里,任其规训摆布。”
她说着叉起腰,摆了个pose:“所以说,我想穿什么、想怎么穿,都由我自己来决定。”
——真是怪了,曾世庭心想。
这番话着实新鲜有趣,他竟从未听别人说过。
面前的官真在他眼中,比往常任何一刻都要美,这种美感不是感官上的,仿佛她的话像蝴蝶振翅一般,在自己心底里引发了一场海啸,虽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实则天翻地覆,连带着他的心都有些余震。
曾世庭久久盯着她,最后施礼道:“官掌柜的话,在下受教了。尤其是马克思那句,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着实令我醍醐灌顶。”
欢迎很意外:“你也知道马克思?”
曾世庭点头:“我在《新青年》上读过李大钊先生写的《庶民的胜利》和《我的马克思主义观》。”
“你还看过《新青年》呢?”
“是我老师特意从上海带过来的,有幸读到,很受启发。”
欢迎满意道:“不错,那说明你还是个追求思想进步的青年呢。”
曾世庭抱歉道:“刚才是我冒犯了,我不该评价你的行为和穿着,又对你造成了新一层的枷锁。”
“可以啊,知错就改,还挺上道。”
欢迎昂着下巴问:“那你可以接受,跟我一起来不夜宫玩了吗?”
曾世庭笑了笑,二人一起转身走进了不夜宫歌舞厅。